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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聚仁对《记旧本韩文后》的误读

  笔名: 微足道

  曹聚仁先生年轻时, 笔录章太炎先生的国学讲座,后来成了章太炎“国学
概论”一书的定稿,可谓是才高八斗的学者。他写的那本《中国学术思想史随
笔》,也是我喜欢读的书。不过,名人也有误读误导之例,曹聚仁先生也有,试
举一例:

  曹聚仁先生对苏轼给予韩愈的 “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 《潮州
韩文公庙碑》) 的称赞颇有微辞, 劝后人不要人云亦云。 他说:

  “ ‘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这句话是北宋文人苏东坡说的,好似 ‘金科
玉律’,可作定论了。如不知这句话,真是胡说八道,不足为据的。假如你生在
北宋初年,那时殴阳修还未出世,你若着笔写一部中国文学史或唐代文学史,那
上面会有韩退之吗?不见得吧? 大家且把欧阳修 《记旧本韩文后》看一看就明
白了, “引予少家汉东, 有大姓李氏者,其子尧辅颇好学。予游其家,见有弊
筐贮故书在壁间, 发而视之,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脱落颠倒无次序,
因乞以归。  是时天下未尝有道韩文者。……后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
遂相与作为古文。 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 其后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
而韩文遂行于世。”,这一事实告诉我们,从晚唐五代到北宋初年那百五十年中,
连韩退之的姓氏都没人知道,也没人读他的古文,还谈什么起衰不起衰!” 
(《古文》,《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 三联书店, 1986 年, 402页)

  曹聚仁先生的史料凭据就是欧阳修的《记旧本韩文后》,可是,糟糕的是, 
他只择录了零散的几句。对应的完整文字是 (《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
社,1998) :

  “予少家汉东, 汉东僻陋无学者,吾家又贫无藏书。州南有大姓李氏者,
其子
  尧辅颇好学。予为儿童时,多游其家,见有弊筐贮故书在壁间,发而视之,
得唐
  《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脱落颠倒无次序,因乞李氏以归。…,是时天下学
者杨、刘之作,号为时文,能者取科第,擅名声,以夸荣当世,未尝有道韩文
者。…,因取所藏韩氏之文复阅之,则喟然叹曰: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因怪时
人之不道,而顾己亦未暇学,徒时时独念于予心,…,后七年,举进士及第,官
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
求人家所有旧本而校定之。其后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而韩文遂行于世,至于今
盖三十余年矣,学者非韩不学也,可谓盛矣。”

  欧阳修接着说到:

  “韩氏之文没而不见者二百年,而后大施于今,此又非特好恶之所上下,盖
其久而愈明,不可磨灭,虽蔽于暂而终耀于无穷者,其道当然也。…,予之始得
于韩也,当其沉没弃废之时,予固知其不足以追时好而取势利,于是就而学
之,…”

  那末, 欧阳修说的“韩氏之文没而不见者二百年”与曹聚仁先生的“从晚唐
五代到北宋初年那百五十年中,连韩退之的姓氏都没人知道,也没人读他的古文” 
是否说的是同一个意思呢? 

  孟子说: “知人论世”。读古人的文章,还得从 “论世”开始。晚唐五代
与北宋初年,骈文盛行,古文不振。王禹偁因不满晚唐五代浮靡之风,评论道:
“咸通以来,诗文不竞。革弊复古,宜其有闻”(《送孙何序》)。当时士人重
视学习韩、柳文章者也不多,这是事实。所以,清代古文家姜宸英《唐贤三昧集
序》有曰:“古文自韩、柳始变而未尽,其徒从之者亦寡。历五代之乱,几没不
传。宋初柳、穆阐明之于前,尹、欧诸人继之于后,然后其学大行”。范仲淹 
(公元989~1052) 也有相同的评价:“五代文体薄弱,皇朝柳仲涂起而麾之,洎
杨大年专事藻饰,谓古道不适于用,废而弗学者久之。是由尹师鲁与穆伯长力为
古文,欧阳永叔从而振之,由是天下之文,一变而古。”(《尹师鲁集序》)。
这里提到的杨大年,就是殴阳修上面提到的“取科第,擅名声” 的“杨,刘”
之一的杨亿。可惜,曹聚仁先生在引录时,将“杨,刘” 略去了。

  “西昆体”的主要诗人是杨亿 (公元974─1020) 和刘筠 (公元971─1031)。
真宗景德二年(公元1005),翰林学士杨亿等奉命编纂名为《历代君臣事迹》
(诏题作《册府元龟》) 的大类书。当时18 位馆阁文士集中在一起编书,不免作
诗唱酬。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杨亿将他们的唱酬之作编成一集。由于这
三年的唱酬活动主要是在皇家图书馆-秘阁中进行的,所以杨亿据《山海经》和
《穆天子传》中关于昆仑之西有群玉之山,是为帝王藏书之府的传说,将这本诗
集题作《西昆酬唱集》,言下不无标榜之意。欧阳修为此曾说“先朝杨、刘风采,
耸动天下,至今使人倾想”(转引自《后村先生大全集》174卷),后来学子纷纷
效法,号为“西昆体”,流行一时。   “西昆体”,被当时开 “古文” 运动
之先的柳开 (字仲涂) ,尹洙(字师鲁, 公元1001-1047) , 穆修 (字伯长,公
元979~1032) ,石介 (字守道,公元1005~1045) 等所抨击。  石介专门写了
《怪说》三篇,攻击杨亿“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
刓锼圣人之经,破碎圣人之言,离析圣人之意。”, 又说:“自翰林杨公唱淫
词哇声,变天下正音四十年。”(《与君贶学士书》)。

  以上所说,与欧阳修《记旧本韩文后》的叙述基本符合。

  文章中,欧阳修针刺时弊,有的放矢,抨击“西昆体”代表诗人杨亿、刘筠
诗体文风。所谓“未尝有道韩文者” ,显然是陈述了韩文不为当时文人学士热
衷与追随的事实。所以,他 “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  “韩氏之文没
而不见者二百年”,  显然也是指其 “沉没弃废”, 所谓“时人之不道” ,
原因是“不足以追时好而取势利” 。这里说韩愈的文章不盛行,是与骈文和
“西昆体”相比较而言,并没有韩愈死后二百年间没人知道其文的意思,更不是
“连韩退之的姓氏都没人知道” ,事实上,咸平三年(公元1000年) , 就有陈
尧佐“修孔子庙,作韩愈祠堂,率其民之秀者使就学”的记载。 (宋纪二十二,
续资治通鉴) 。

  还有,石介说的  “正音”与范仲淹说的“古道不适于用”里的“古道”, 
和欧阳修说的 “其道当然也” 里的 “道”, 是一个意思,可以解读为中唐以
下的韩愈的文道合一的“古文” 。他说的“变天下正音四十年”似乎暗示了这
个“沉没弃废” 也许就是这么“四十年” 。

  韩愈 (公元768-824),是活跃于中唐的文学家。 以 “文以载道”, “惟
陈言之务去” “词必己出”、和“文从字顺”的观点,倡导“古文运动” 。与
当时主张“文以明道”的柳宗元齐名。身历代宗,德宗,宪宗, 顺宗和穆宗。
有弟子友人李翱,皇甫湜,张籍。又因为他的那篇 “原道”,与以后宋朝的道
学发生了渊源关系。 这样一个名重一时的人物, 怎么会身后默默无闻一百五十
年或二百年呢? 

  查了一下手头有的书, 注重于从韩愈到欧阳修 (公元1007-1072) 的北宋年
代 的材料。 首先有李肇《唐国史补》(卷下) 的一段综述:

  “元和 (公元806-820) 以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
歌行则学流荡于张籍;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
俱名为元和体。”

  公元824年,韩愈就死了。这段文字说明了他身后影响力的存在 (“元和体” 
又一说:专指元白的骈体诗文) 。杜牧 (公元803-852) 也曾把韩文与杜诗并列,
形容为“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读韩杜集》)。“李杜泛浩浩,
韩柳摩苍苍。近者四君子,与古争强梁。”( 《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 。那是
韩愈死后的事了。

  苏轼说过:

  “唐之古文自韩愈始,其后学韩而不至者为皇甫湜,学皇甫湜而不至者为孙
樵,自樵以降,无足观矣。” (《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四十一)。

  来看一看孙樵吧, 孙樵,字可之,生卒年亦不详。唐宣宗大中九年(公元
855)进士。孙樵是唐代后期著名的散文家,“幼而工文”。并自称“尝得为文
真诀于来无择,来无择得之于皇甫持正,皇甫持正得之于韩吏部退之”(《与王
霖秀才书》)。这段文字,从韩愈, 皇甫湜,来无择,一路下来, 既澄清了韩
文的承继过程, 也证明了在晚唐,即公元855 年以后, 韩文还是为人摹仿与欣
赏的。这一点, 可从同时期的司空图(公元837-908) 评价柳宗元的同时, 说韩
柳文章“驱驾气势,若掀雷挟电,撑抉于天地之间”(《题柳集后》),得到印证。 

  皮日休 (公元834/839-902?) , 晚唐的文学家。 他更明显地推崇与尊重韩
愈的地位。 他说: “孟子、荀卿翼辅孔道,以至于文中子。文中子之道旷矣,
其几于室授者,唯韩愈焉。蹴及杨、墨,蹂践释、老,故得孔道,炳然如日星焉。
吾唐以来,一人而已。苟不得在二十一贤之数列,则典礼未为备也。” (《请韩
文公愈配飨太学书》), “吾唐以来,一人而已” ,对韩愈“道”的评价之高, 
前所未有。从这里可以看出,韩愈的影响不仅在“古文运动”一翼, 还有“道
济天下之溺”的“道” ,即他的思想与观点。“文以载道” ,“道”被推崇,
“文”,绝无淹没之理。

  五代后晋,刘昫在(公元887-946)《旧唐书》(编纂于公元940-945) 的《韩
愈传》中说:(韩文)“务反近体(指骈体),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 ,也
批评韩文“时有恃才肆意,亦有盩孔孟之旨”,并举《柳州罗池庙碑》、《讳
辩》、《毛颖传》等为证,还指斥《毛颖传》“讥戏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纰缪
者” 。《旧唐书》对韩愈评价不高,恰好反映了当时骈文流行的情况,故刘昫
在《文苑传序》大力赞美沈约提倡声律和崇尚骈偶。这里, 想说明一点, 即使韩
愈的那种“磔裂章句,隳废声韵”( 裴度《寄李翱书》) 的古文,虽然不合于当
时的文体主流,可是作为贬低与批评的对象,也得为骈文家所知道。举个例子,
崇拜李商隐的“西昆体”诗人杨亿,贬杜甫的诗是“ 村夫子” (刘攽《贡父诗
话》),则正说明他是读过杜诗的。

  五代后期与宋初, 有“高梁柳范”之称的柳开 (公元947-1000),就是上面
范仲淹提到的那位柳仲涂,自称“师孔子而友孟轲,齐扬雄而肩韩愈”(《上符
兴州书》)。宣扬文道合一:“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
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应责》),他慕韩愈、柳宗元为文,因
名肩愈,字始元。又说: “观先生之文诗,皆用于世者也。” (《昌黎集后序》) 
。在这里不仅见到韩文的继续被推崇, 还注意到有 《昌黎集》的刊行于世, 
柳开为之撰后序。另一则史料提到与柳开同时的穆修也曾刻版过韩愈的文章: 

  “穆修伯长,在本朝为初学古文者。始得韩、柳善本,为大喜……欲二家文
集行于世,乃自镂板鬻于相国寺。” (朱弁《曲洧纪闻》卷四)

  由此观之,欧阳修也不是北宋第一位注意 《昌黎集》的文人,诚如范仲淹
和姜宸英说的,在他之前的柳开与穆修,已经继往开来,亮出了韩愈的名字。

  柳开死后七年,欧阳修出世。欧阳修与同时期的宋祁(公元998-1062), 在
同撰的《新唐书》里才一起总结到: “ 大历贞元间,美才辈出,擩哜道真,涵
泳圣涯,于是韩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排逐百家,法度森严,抵轹
晋魏,上轧汉周,唐之文完然为一王法,此其极也。(《新唐书?文艺传》中华书
局,1975,5725页) 《新唐书》给了韩愈极高的评价,同时也确定了古文的主流
地位。

  从这些史料读来,韩愈其人其文, 一百五十年或者二百年来, 不仅为世人
知道,而且为一部分文人欣赏,敬重与追随。朱熹说“自愈没,其言大行, 学
者仰之如泰山北斗云。” (《朱子校昌黎先生集传》) ,是接近这部分事实的。
另一方面,韩愈的文章也曾因为晚唐五代的骈文盛行,被讥为“磔裂章句,隳废
声韵” ,“时人之不道” ,而“沉没弃废”过四十余年。 但是,无论是赞赏
还是贬低韩愈,无论是废弃还是提倡 韩文,其人其名,俱为世人学者所知。试
想,不读韩愈的文章,又那来毁誉之词?

  殴阳修的《记旧本韩文后》,是针对当时 “西昆体”的诗体文风而写, 虽
稍有夸大之处,毕竟含拔乱反正之意, 还是不难理解的。 而曹聚仁先生由此而
推出的 “从晚唐五代到北宋初年那百五十年中,连韩退之的姓氏都没人知道,
也没人读他的古文”,是对殴阳修文章的一种误读。韩愈被誉为“文起八代之衰” 
,当之无愧,只是“起”得不那么一帆风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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