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笔重千钧 智广俊 绍老回乡，一路兴奋。二十年沧桑巨变，县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宛如京 城的一条街。蜿蜒乡村道也变成平整柏油路，林荫遮阳，小车驶过，凉爽舒心。 小车在一处丘陵前停下，学生林玉打头带一帮人涌来，绍老一走出车门，人 们争相过来握手寒暄。女儿绍敏满面春风一旁介绍，有省厅市县领导，有各级农 业科技人员。李副省长也笑容可掬地走来，旁边的人闪开了道，绍老往前迎了几 步，与李副省长握住了手，他们是老相识了。李副省长说：“绍老是家乡人的骄 傲，难得回来看看，名师出高徒，您的学生林玉如今也搞出突破性地大成果，有 望成为我省继您之后的第二位院士，您可要大力提携帮助哟？”绍老说：“长江 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他们赶上创业的好时代，可以，也应该做出比我 们更大地成绩。”大家欢笑。 林玉引着大家往前走，边走边介绍着情况，这是一场科技成果现场观摩验收 会。课题名称是“北方丘陵区旱作农业综合开发和生态建设模式。”由省农科院 院长林玉牵头，北方农业大学协作进行。整个丘陵约万亩地都属项目区，远看山 坡高处一片绿茵，那是牧草盖帽；山底沟壑郁郁葱葱，那是栽树封沟；山腰是一 条条等高水平弧线梯田，层层庄稼染绿山坡，很是壮观。走进田头，地里小麦随 风起浪，马铃薯白花开成一片。绍老心里头估产，小麦预计亩产可达180公斤， 这可是过去产量的一倍还多，确实是科技的一大进步，心情很是高兴。他开口说： “你们梯田建设的很有创意，等高弧型线，宽度一致，便于机械化耕作。”林玉 激动地满脸通红，急匆匆地说：“等高田是我们的核心技术，是对过去水平梯田 的创新发展，绍老就是厉害，一眼就看出我们的精华所在。”大家都开心地大笑。 接着林玉居高站在梯田堤埂上，口若悬河地向专家来宾介绍他们研究课题采 用的八项具体技术措施，有人用笔记，有人沉默思考，也有人不时提问。绍老看 着林玉夸夸其谈的讲话派头，仿佛又依稀看到林玉在学生时代的风云举动，有些 不乐，脸严峻起来，再没开口说话。 回到县城宾馆，接待宴请高规格上档次，北方小县城居然以海鲜招待，绍老 有些惊讶不安，这不是有点太铺张了吗？容不得绍老多想，主人热情如火，开始 一轮轮地敬酒，敬仰地话语像蜜蜂振翅，嗡嗡地轮番冲击耳膜，搞的绍老有些招 架不住。还是女儿懂得体谅，借口医生有医嘱，一点钟必须午休，众人不好勉强， 才提前退了席。 回到房间，女儿兴奋地说：“林玉就是有才华，在我们那班同学中，就数林 玉科研成果多，出息大。如今搞出的这项成果更是不同反响。”绍老说：“你也 是资深教授，应该懂得从科学角度客观冷静地看问题，不能光从表面看热闹，我 看你的话，有些言过其实，言不由衷。我有些后悔跟你来，我可不是当吹鼓手的 料。”绍敏脸红嗔怪父亲：“老师关心学生理所应当嘛！回报故乡也一直是您的 心愿，您就多为家乡做些贡献，多给学生一些帮助吧。”绍老说：“搞科学首要 的是追求真理，有时候做出的科学评判，未必人人都会认同接受，有时也会使一 些过往密切的人失望。这次鉴定会来头大，李副省长把话挑得很明白，我不能让 大家完全满意，那不就成了罪人了吗？”绍敏说：“爸！您也要与时俱进，不必 过于拘泥。”绍老说：“思想观念应该与时俱进，可科学良知，做人良心难道也 能变吗？”绍敏沉默。 绍老近几年已很少参加成果鉴定会。一方面自己年岁大啦，不愿出门。另一 方面如今的成果鉴定会往往是走了形式，变了味。常常是出成果的单位提出请鉴 定会专家名单，单请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人当评委，主办方按照名单邀请，鉴定会 上自然全是好话一堆，甚至主办方连鉴定意见都为评审专家拟好，就等专家签字， 领红包。当然也有专家不愿意入套的，他们本着科学精神办事。绍老就是这样的 人，实事求是，一是一，二是二，该说啥，就说啥。他在几次鉴定会说了一些煞 风景的话，使主办方大失所望，而毫无办法。因此，绍老是个不识事务的倔老头 远近闻名，很少有人再邀请他参加鉴定会。当然，经他参与的鉴定意见也为同行 所认同尊重，有权威性，往往会成为将来评奖的重要基础。 这次省政府特聘绍老为政府科学顾问，邀请绍老来省指导工作，绍老不能不 来。林玉搞的课题鉴定验收，请的评审专家有北方农大的绍敏，都在同一时间， 因此，父女能够同行。绍老来到省里，顺便邀请他参加这次鉴定会也是顺理成章 的事。当科技厅王厅长亲自把邀请书送来时，绍老推辞过，但家乡情、师生谊使 他无法推辞掉。他本能地预感到这次鉴定会主任委员不好当，科学原则与人情事 理或许会发生冲突。 其实邀请绍老参加鉴定会，是林玉的精心安排。他多么渴望能成为科学院的 院士，但是当选院士必须有过硬的科研成果作资本，自己这项成果如能评上国家 级大奖，才会有希望当选。而要想使自己这项科技成果评上大奖，取得绍老的褒 奖意见至关重要，那会成为将来评奖的一个重要砝码。当然他太知道绍老的倔强 个性，一贯的坚守原则，难于通融。但是自己别无选择，为了评国家级大奖，只 能铤而走险，他太知道拉大旗作虎皮的作用啦。他也坚信自己的活动能量，世上 只有自己没想到的事，还没有办不到的事。更何况绍老父女欠他的人情，是到还 的时候啦。有种就有收，林玉播下的种子，从来都是有收成的，而且收获的时间 越晚，产量越高。 下午三点半，绍敏用钥匙打开房间门，与林玉一同进来，绍老正端坐在桌前 看材料。林玉放下手中的水果花篮，关切地说：“老师您可要先休息好，您是国 宝级人物，过度劳累，我可担当不起。”“老夫已经是夕阳西下，来日无多，抓 住一时是一时。我已经把你们的材料粗略过了一遍，项目年度增产效益近二个亿， 这可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在包产到户生产责任制的条件下，大规模搞土地整修和 生态工程建设难度不小，你们是如何开展工作的。”林玉说：“还是那条老经验， 相信群众，依靠党。省政府将我们这项成果列为支农重点科技项目，专门下文件 要求各级地方政府组织实施，各级政府都有明确的推广面积指标，各级农技人员 更是责任到人，项目实施采取行政技术双承包，奖罚分明。而且争取到支农专项 科技资金，各地政府也抽调了资金。这样上下齐心，多方合力，工作就上去啦。” 绍老颇为赞赏地说：“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搞农业科研推广，就需要你这种开放性 的人物，闭门造车是不行的，绍敏你应该向林玉学习。”绍敏兴奋地说：“我与 林玉商量好，我那个叶面施肥项目，也要来这里与林玉合搞，科技厅王厅长已经 答应给我们立项。”绍老说：“林玉搞的这个项目增产效益大，社会影响广，将 来有希望获得农业部丰收一等奖。”林玉急红了脸，赶忙说：“这首先是一个科 研项目，开发推广只是项目的深化。”绍敏也生气啦，插嘴说：“爸，您是老糊 涂了，丰收奖的项目还劳驾您当鉴定会主任？林玉要得是国家科技进步高级别奖， 他想评选院士，就需要这个硬条件。”绍老说：“丰收奖侧重考察项目的经济效 益，科技进步奖重点看技术创新，你们这个项目在技术核心创新上，还有所欠缺 呀。”林玉说“我们提出的等高田，那可是农田建设的创新发展。”绍敏插嘴说： “爸，明天鉴定会上，您可要讲民主，让其他评委充分发言后再说话，多听听别 人的意见。您是权威，一旦说出不同意见来，别人不好反驳。林玉是您的学生， 他的成就就是您的光荣，您可要尽力帮助提携他。真理要讲，人情也得顾及。” 绍老沉下了脸，再没说话。心想科学的事，是人情能摆布得了的吗？ 但他没想到在第二天召开的鉴定会上，评委们的发言却是一边倒，大家争相 赞扬林玉他们搞的这项成果，好话一套又一套，最后都归纳成三句话：划时代的 科技创新；国内领先科研水平；增产效益极其显著，开创了北方旱作农业和生态 治理的新模式，具有深远意义。绍老越听越纳闷，该课题的三项核心技术：等高 田，留茬带状间作，带水播种，本质上都是几十年前就为农民所采用的技术，至 多能说，在原有基础上有所发展而已，科学评价能这样拔高吗？所谓等高田那不 就是水平梯田的一种新形式吗？所谓生态治理模式：草业冠，等高田，树封沟。 学大寨时期不就是搞得这一套吗，只不过名词上良田缠腰变成等高田罢了，能具 有划时代意义吗？简直是胡吹乱捧！林玉有什么魔力能使这些教授级的评委丧失 良知，绍老的心情无比地沉重。自己是主任评委，不能不表明态度。他开口说： “这项成果，从书面材料来看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确实是显著的，林玉等人付出 了艰辛努力，值得赞扬。但是评价科技成果水平的重点是看其创新水平，在耕作 栽培历史上，只有像地膜覆盖那样的栽培技术，才可以称得上是划时代的科技突 破。林玉他们这项课题只是在原有生产技术水平上的发展，用国内领先、划时代 创新之类的词作评语似乎有些欠妥当，大家再议一议。”话音刚落，就有人站起 反驳：“集成也是一种创新。林玉他们把独创的、引进的、从民间挖掘出来的三 十多项技术组合在一起，本身就是一大创新。就像美籍华人何大一，发明治疗艾 滋病的鸡尾酒疗法，也不就是把几种治疗药物混合在一起，结果就产生了一加一 大于二的效果吗？”众人一片附和，好像绍老故意在挑刺，一个个剑拔弩张的样 子，根本就没人买绍老这个名牌院士的帐。绍老感觉很悲凉气愤，人们的科学良 知哪里去了，科学是可以胡搅蛮缠的吗！女儿及时走了过来，给茶杯续水，再三 用眼神企求爸爸别动气。王厅长见好就收，宣布：上午就议到这里，下午接着开， 散了会。 绍老吃完中午饭，回到客房，说客一批批登门，都是为林玉说好求情的，希 望绍老高抬贵手，给林玉支持。绍老生气啦，说：“论人情关系，林玉是我的学 生，我们一直来往密切，他的成就就是我的光荣，我何尝不想让他的成果获得高 的评价，获得高等级奖励，问题在于科学真理大于天，忠于科学是科技工作者的 职业道德底线，我们能昧着良心说瞎话吗？我们要对科学负责，要对党和政府负 责，要对人民负责，要对历史负责！” 李副省长和王厅长也上门了。李副省长笑容满面开门见山地对绍老说：“我 们也是来当说客的，不光是为林玉，他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主要从全省科技工 作大局出发考虑的。您知道想把我们这个贫困的西部省搞上去，必须借助科技第 一生产力的威力，必须把科技工作作为突破口，出一流成果，培养科技名人，是 我们的一项战略目标。我省宏远大学早在申报211工程重点大学，可是达标硬件 就是要有两名院士任教，我们出一百万的年薪也请不来院士呀，只好自己来培养， 林玉就是我们重点培养的对象。他们这项成果，已为生产实践所检验，效果十分 显著。对他这项成果科学评价即使拔高一点，也不是一个原则问题，只是一个把 握尺度问题。科技工作要为政治经济服务，要为全省大局服务。您是家乡人，对 您不说家门外的话，请您体谅，多多给予帮助。”绍老真得不知再说什么好，只 能勉强答应：尽力而为。 送走李副省长，绍老对女儿说：“我想提前走，不想沾染烂泥巴。”绍敏说： “社会本身就是一潭浑水，您能洁身自好吗。人只能先适应了社会，才能谈改造 社会。您不要处处把真理原则看成比天大。文革中您也不是也有过在造反派面前 弯腰点头作检讨的举动吗？不是林玉丧失原则，放您一马，或许您与马伯伯一样 活不到今天。”绍老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陷于往事的回忆：在造反派《红炮兵》 组织当常委的林玉悄悄转告绍敏，明天全市将掀起红色风暴，游斗牛鬼蛇神，让 你爸躲避一下。结果第二天全市大批斗，二百多牛鬼蛇神都遍体鳞伤，当场斗死 一人，批斗会后有五人自杀，爸爸同事马伯伯就是其中之一。绍老躲了出去，免 去了一大劫难，林玉对绍家有大恩。但是绍老对林玉与绍敏找对象的事却持反对 态度。他对林玉这个人的人品有看法，这个人很阴险，学院里不少人说，《红炮 兵》造反派的许多“革命行动”就出自林玉的主意。即使他向绍家通风报信一事， 虽然绍老感激，但内心颇不以为然，做人应该有信念原则，就是红卫兵的狂热行 为，那也是一种信仰走入迷途的举动。面上大张旗鼓地造反，私下里又徇情漏风， 本质上是一种小人行为。后来绍敏她们毕业分配，林玉因造反派问题被发配回原 籍农村老家，当了一名公社农业小干事，而绍敏留校工作，两人拉开了距离。绍 敏多次缠磨爸爸把林玉调了回来，绍老不为所动。后来林玉给绍敏来信摊牌，要 求绍敏也来公社工作，俩人在农村结婚安家，否则干脆分手。绍敏下不了到农村 的决心，为此大哭一场。八年后已调到省农科院的林玉，一家三口来京游玩，到 绍家做客，绍敏问林玉儿子几岁，小孩答：八岁。绍敏起了疑惑，一打听，才知 林玉回了老家就狂追县委书记的姑娘，人家是女方肚里有了孩子才与绍敏摊牌， 自己几年来负疚不已其实不值。林玉有岳父作靠山，本人活动能量尽情施展，五 年前就当上了农科院院长。眼下又向院士目标冲击。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林玉，都 得承认林玉就是一个不同反响的人才。 绍老说：“这个林玉就是不简单，他不出面，就想让你违反原则为他做事， 而且理由冠冕堂皇。”绍敏感到爸爸心思有些松动，就趁热打铁说：“林玉就是 有超群能量，我搞得那项叶面施肥项目，您不是也很看好吗？可就是申请不来经 费，无法上马，这次还是沾了林玉的光，王厅长同意在省里立项，先期拨三十万 经费启动，只是要把申报单位变成省农科院，我们只能是协作单位，但这也是合 情理的事，钱总是要往自己省里的单位投嘛。可又让林玉捡了个大便宜。”绍老 说：“我看林玉那些成果，恐怕有不少是用这种手段搞出来的。”“如今搞科研 难，最难在申请科研经费上，谁能申请来经费，谁就是老板大爷，还愁没人来替 你干，还愁评不上奖，而且花的钱越多，往往奖励等级也越高。投资科研经费的 单位，又管评奖。说句刻薄的话，投资单位为了证明自己投资的正确性，即使承 担项目的单位搞出的成果是堆豆腐渣，也要闭眼承认人家乔装打扮的所谓成果为 金果果。您又不是不知道，为啥各地获奖成果中有那么多是展品样品，生产上难 见踪影。这次您说什么也得通融一下，不光是为林玉，也是为我，我可干的是利 国利民的好事。我为叶面施肥研究课题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就是得不到经费无法 转化成生产力，眼看我就要退休啦，这个项目实现不了，我是死不瞑目呀。为了 您的女儿，也为了我的研究课题早日造福社会，您就少清高一回吧。”绍老长叹 一声：“真是糊涂难，难得糊涂。”绍敏大喜过望，说我去见见林玉他们，一溜 风走了。 绍老独自打开电脑，上了新语丝网站，一条“学阀的强盗行径”的文章跳入 眼帘，阅后深感震惊。文章揭露的正是林玉搞的这项课题。文章说：等高田最早 是由平山县农业推广站高理同志搞出来的，1999年以坡耕地改造与建设的名义报 奖，获得了农业部科技进步三等奖。省土肥站接过来搞，2002年又获得了农业部 丰收一等奖。这两次获奖与省农科院不沾一点边，林玉看到这个项目有名堂，就 换了个课题新名称，又把这项研究囊括在自己的名下，仅用二年时间，又想申报 国家级大奖，这是土匪强盗行径。 绍老看后正在发呆，绍敏林玉等人进门来，不由分说地拥着绍老进了会场， 有关领导主席台上已经就座，签字桌在前排摆好，签字金笔显眼地摆在正中，电 视台的录像机镜头已经对好焦距。绍老在标有自己名字的座位上坐下，人已经到 齐啦。王厅长简单地说了几句开场白，就由张副主任委员宣读鉴定验收意见，这 份意见是他受委员们委托执笔写的，通篇都是溢美之词。宣读完毕，张副主任特 意解释，尊重采纳了绍老的意见，把由多数同志提出的“划时代的创新”意见没 列入验收书中。他笑着说：“在科学问题上还是谦虚谨慎点好。”会场上发出会 意地笑声。大家争相表态赞同，只有绍老没有做声。王厅长也没有单独征求绍老 的意见，只是说：“还有没有其他不同意见。”会场上沉默片刻，王厅长见好就 收，说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举行签字仪式。他首先请绍老到签字桌落座签字， 在热烈的掌声中，绍老机械地走向前排桌就座，看着满屋殷切期盼的目光，他木 然地拿起签字金笔，刚要落笔，忽然感到笔重千钧：这不是自己也参与造假大空 卫星吗？这不是干欺世盗名的勾当吗？自己这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台下林玉殷 勤的笑脸恍惚变得狰狞可怕，一股热血涌上了头，天旋地转，头一偏，绍老重重 跌倒在签字桌上。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