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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工

  ■  赵红雁

  儿时好奇,常在课间或放学后蹲在地上,看成群结队的蚂蚁跋涉。它们小小
的,长长的褐色队列,从墙角那边一路逶迤过来,从砖的缝隙穿过,走下大大小
小的凹坑,爬高,爬低,然后再爬高,再爬低……

  仔细看,单个的蚂蚁在瞻前顾后,有时竟懂得为其他疾走的蚂蚁让路;大部
队在不断地朝前方蠕动,也有少数几只蚂蚁像往后方奔走,不知是不是传令兵,
走走停停,不时地朝蠕动的队伍探头探脑,好像正在认真地吩咐、叮嘱一番什么,
然后继续往后走,然后又重复刚才那番吩咐、叮嘱的动作;整个队列的蚂蚁成米
长,有时好几米长甚至看不到尽头,它们首尾相顾,忙忙碌碌,一刻也不曾停歇。

  当时我就想:这大队的蚂蚁,一天到晚都在忙些什么呢?有一次,我终于发
现它们是在为粮食而奔忙不息,居然懂得像人一样相互合作,三只一伙、五个一
群,同心协力地扛抬一些饭粒或小虫子,看样子是到某个遥远(相对于它们而言)
的地方,将这些东西搬运回它们的国度(倘若蚂蚁也存在国家的话)。

  此后,这个想法便在我记忆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无数蚂蚁都是小工,它们
每时每刻都在劳动——为了集体,当然也为了自己。

  后来我发现,在我的人生历史上,我也曾无数次当过小工。我当小工始于上
到高中的时候,放了暑假或寒假,由于家里入不敷出,为了筹措学费,我曾多次
像别的穷学生那样,先要到居委会找居委主任,反复向她申诉请求,一再说明自
己家里经济困难的程度。主任是个中年女人,在关照了她该关照的亲人、关系好
的人之后,突然在一天早上或下午,她会来到我家门前大声通知我,什么时间准
时到哪里找见哪个师傅,该干什么活由他具体安排。记得初时干一天活能拿到八
毛钱,给居委会上缴五分管理费,后来升价为一天一块二毛五分,水涨船高,上
缴的钱当然也要增加,增加多少记不清了。

  但无论需要上缴多少,我都从不计较,因为主任的话于我而言不啻于圣旨,
人家给了你活干已是“皇恩浩荡”了,哪还敢讨价还价说半个不字?更重要的是,
家里的经济情况像是一块苦旱之地,我有活干有点像有了涌泉,虽是涓涓细流,
但毕竟能浇活几脉青葱,求之不得啊!

  我干的活计,第一次是负责给一个泥水匠师傅打下手。我新来乍到,什么都
不懂,他叫我搬砖头,于是就去搬,哪知他嫌我一次搬得太少,自己一声不吭走
过去一次搬了满满一怀抱……我耳根一热,便也学着他的样子,一次搬了满满一
怀抱,大概超过十块,脸霎时便被憋红了。有次到县医院屋脊“捡瓦”——实际
就是补漏,把烂瓦片除去,将完好的、新的瓦片补充进去,我们几个穷苦学生正
在上边忙着,突然有位从屋檐下走过的女医生尖声咋呼:“哗,怎么像是中学生
来捡瓦呀?”我们怕丢了饭碗,大气不敢出,后来总算没事,干完活领钱走人。
有次我到一个工地干,须爬上一个几十丈高的新建水塔里,将砌剩的碎砖和石灰
收拾干净,我爬到水塔顶端后转身,风声呼呼从耳畔刮过,正想倒退着走下铁梯
到达塔里,不经意间朝下一望,妈呀,下边地上的人只有蚂蚁大小……事后我后
怕不已,倘那次失足掉下,即使不粉身碎骨,小命肯定不保!文革期间闹了一番
“革命”,无事,我与一个同学到县汽车站雕砌革命标语、画单色毛主席像,同
学在脚手架上悄悄说,嗨,我们磨洋工多干几天,多拿车站几天工钱!我心里发
虚,嘟哝说你说什么呀,再说一遍,那同学又重复了一遍,哪知被因出了交通事
故派来监工的司机听到,我们第二天就被炒了“鱿鱼”。此外我还干过给工地挖
土方、挑沙子的活,在漆黑的夜里推土车过桥,在“人迹板桥霜,鸡声茅店月”
时分运输木头和檩条等等。

  后来我插队农村,挑秧、插秧、收割、牧牛、拾牛粪、送公粮,日晒雨淋,
长时期在水利工地和铁路工地上挑土冲锋……再后来我回城当了工人,做过轧钢
工、检验工、挂钩工、保管员、政工员、工会干部、记者、编辑……

  想想,在自己的大半辈子里,我不都是一直在当小工吗?是的,我给社会当
过各种各样的小工;从小到大,人生漫漫,我其实也是在给自己当小工,搬运一
块块岁月的时光铺路,铺一条坎坎坷坷扎扎实实风风雨雨,有时蓦然回首,想大
哭一场的人生之路。

  由此我想起了蚂蚁,天啊,自己不过是一只当小工的的蚂蚁而已,怀揣一点
所谓人生理想,为了吃穿和娶妻生子而忙忙碌碌,岂有他哉!

(XYS2006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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