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轮廓苍老抑或风华正茂》 作者:商朝基因 我相信我刚从娘肚子里出来的时候是不丑的。泛黄发旧的相册放在红木书柜 的底层抽屉,静静地,已十多年。里面的几张黑白老照片即是明证。那是一个有 着琥珀色瞳仁的婴孩,他散发香香的味道,身上穿着奶奶缝制的虎头棉鞋和花布 衣裳,神采炯炯,可人儿的模样。我时常拂去照片上积蓄的些许尘土,与镜中的 自己反复比较。已经有很多次了,我无法将他们统一为一个人:差距不是一般的 大。 我十九岁,头发泛着零星白霜,皱褶也蚯蚓一般爬了满脸。 不堪入眼。 其实这个让我尴尬的差距早已形成。我相信人是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要跟着改 变的。最真实的例子莫过于我的姑父。他叫平利,和我邻村,长我五岁。他小时 候是给生产队养过几年猪的。和猪们呆的时间长了,他的嘴巴竟长得向前噘着, 走路时口中也会含糊不清地哼哼唧唧。姑父当时的变化无疑让其父母吃了不小的 一惊。当下里给生产队长掂去两瓶红星二锅头,辞掉了喂猪的差事。这已是很久 很远的事,我的姑父也把它尘封在过往的日子里缓缓消弭,不复被人知晓。就我 自己来说,却是在黄土高坡上耗去了生命的初始年岁。 那些日子里,坐在塬上看着太阳蛋黄黄地从东山爬上来,又泛着橘红掉落在 村西的河,留下天空里大片大片的墨黑深沉,眸子里是黄土、窑洞、嚼草料的驴 子和垦荒的牛。掌灯的时候,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鸡们飞身树梢准备睡觉,老鼠 从洞中出来闪晃着贼贼的眉眼,不小心从梁上掉落,砸了蜷在灶火旁打盹的猫。 山沟里的房屋错落有致地被镀成金黄,这种强烈的色彩刀刻一般存留在我的记忆, 它从不曾出现在我居住着的城市。还有村西的河。河中间有一块长着一株老迈桃 树的沙地,小时候那是我无限美丽的风景。很多年后,我的记忆里总会不时浮现 那株开在水中央的桃树,花儿灼灼怒放,水面上的红色涟漪一圈一圈地漾…… 我出生在这样一个豫西南的小山村里,在那里长大。我认定一辈子也割不断 与它的血脉关联。它童山濯濯并不养眼,河流曲曲弯弯也不清澈,但它是生我养 我的地儿,是我生命的初始景观,走得越遥远就越发留恋。 如果单单是这些,我可能还不至于出落成这般模样。娘那时让我坐在鸭群中 吃饭,把粗瓷碗里的玉米糊糊煮洋芋分给鸭们哄着它们吃食。我有时不肯,大就 解下头上的白羊肚手巾佯装抽打,然后轻轻落下……我相信这是我公鸭嗓音的由 来了。高中时班里开圣诞晚会,我第一次上台唱歌时曾郑重地说:“大家要做好 心理准备,我的嗓子不是一般的差……”同学们也大多报以善意的微笑,但在我 唱完歌后,却发现他们中已有几个佯装闹肚子而逃离了教室。 更可怕的还有风沙,我的成长见证了黄土高坡上生态恶化的全过程。我粉莹 莹的小脸裸露在干燥且凶狠如刀的沙尘天气里,肉色随着高原上的水和土同步急 剧流失。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最终造成了不可修复的毁灭性后果。 那天正是我应该改称平利为“姑父”而不再是“哥”的日子。我钻进姑姑的 房间里看她被妆成美艳如狐的模样,又看见了一面镜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镜子。 我是听姑姑说过镜中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的——但我还是被自己吓坏了。我看见自 己黑瘦如鬼,鼻涕爬过了嘴唇有抻向下巴——我马上将其撸去,想让自己变成一 个干净的孩子。又拿了姑父给姑姑买的洗面面奶狠命往脸上涂。接下来我悲哀地 发现,这基本上是不凑效的——我哭了。 我的哭喊响彻堂屋,成为他们婚礼中不和谐的音符,这一点我至今惭愧。姑 父闻声赶到,他的脸面被胸前红艳硕大的花映得亮堂堂,一脸漫溢的幸福。这个 闹剧以他和我半小时的陪伴与谈心而告结束,后来我每每想及,也觉得自己太幼 稚。 只是从那以后,我觉得平利姑父更是了我贴心坎儿的人。 说“更”是因为,我和他从小就是一块儿玩大的伙伴。 对于姑父和姑姑的结合,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曾认为是姑姑馋嘴的结果。 她从八岁起开始每天挑了泔水喂猪,肩膀上的茧结得老厚。哪里有压迫,哪 里就有反抗。姑姑的个头窜到了一百七十几公分,长成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有一 个与生俱来的嗜好:爱吃羊肉。她听见羊叫唤是要流哈喇子的。于是我总觉着姑 姑是由于姑父家里的三十一只羊才嫁过去的。 我去问大,大说你净瞎掰。 但姑父的羊后来卖掉了。这是后话。 很多年后我明白,小时候躺在草坡上曲肱而枕,能够听羊们发出动听的“咩 咩”,也听鸟鼓翼而过时洒下的脆亮亮的叫声流入耳中,看着天上开满棉花胎般 的云朵,是一生中的好日子。我把这想法讲给姑父听,他听了两句半之后却已陷 入沙发里发出雷霆一般的鼾声,啤酒肚随之不住起伏。他现在吃过? 棺芤纫豢 赬O,打个盹的。而且他刚从新加坡旅游回来,疲惫不堪。 我一个人坐在他家那宽阔的客厅里发呆,回想起了过往的年岁。我那时还管 姑父叫平利哥。 平利哥的娘十五年前在河边洗衣时滑入水中溺死,他大因为救她也没有从河 中再露出头来。从那时他开始一个人面对世界,伴随着他的,是他的二十五只羊 和我。 我和他最常做的事是把羊群赶到草坡上,羊们站在那里啃青或者抵架,我俩 躺在草地上,看。羊的嗅觉是很灵敏的,每次他都不忘了从地里刨了生姜在羊的 鼻子上蹭几下,于是羊们就会拼上浑身气力抵上大半天……羊的数量在两年后发 展到三十一只。 不放羊的日子,他会挎了一竹篮煮鸡蛋去火车站叫卖。每一次收毕卖鸡蛋的 钱,他都会掉头疯跑。因为鸡蛋是臭的。于是十多年前他瘦弱的背影总在火车快 起步的时候出现在车窗口。 鸡蛋啦!喷香的煮鸡蛋啦…… 我的任务是当他万一跑不及的时候,就抱住追他的人的腿,说可怜可怜我吧, 我饿……于是我整天把自己的衣服搞得破破残残,要像一个乞丐才行。 我的酬劳是一次一只不臭的煮鸡蛋。如果他仍被人追着打,我的煮鸡蛋便不 会得? 健? 那时的平利哥时常会为了一只玉米棒子而把眼瞪得牛一般鼓胀,然后争吵或 者动手。他坚韧得近乎刻薄,我想我能够理解他。 因为他要活下去,一个人。 那些日子我俩都还小。过了那些日子,我仍幼小,他慢慢长大。 姑父曾对我说过:鸽子啊,人一辈子本就是吃几布袋的盐——如果我现在背 几袋子的盐放你面前,说这就是你的一生,你又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头?我觉得还 是要有点醋啊,胡椒啊什么的,否则未免单调——所以要斗!要争! 他向我灌输这番言论时的身份是B酒厂的销售员。买来的职务。代价是三十 一只羊的统统出卖。当然,从现在看来,值得。 我觉得姑父应该是属于那一类被称之为“先富起来的人们”。香车洋房一样 不缺,家里养的那条黑贝的狗粮要二百来块一包。客厅里也有一柜的书被灰尘厚 实地蒙盖,他是不识字的,但他所在分公司的销酒量占到了B酒厂全年销售量的 七分之一成。平日开工作会议也会把唾沫星子喷在手下的大学生、研究生们低垂 的脑袋上。记得有一次他喝得高了些,把我喊了过去嚷:喊姑父!喊了给你钱! 我怯怯地叫了一声:姑父…… 他从包中抓起一张老人头重重拍在我的手里。生疼生疼。我低头去看,毛主 席在我手里冲我绽放微笑。 那天我大概喊了有十七声。 不幸的是,我得到的钞票第二天被娘悉数搜刮。 姑父从销售员做到副厂长的位置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销售任务的超额完成 诚然是一个重要原因,更让他声名远播的却是那一次B酒厂高层会议上的打人事 件。 被打人是刘某,挂职副厂长,脾气火爆。刘某平日工作出力而不出业绩,又 是个散漫之人,报表、帐目做得一塌糊涂,于是一直有传闻说他做黑帐。 开会时姑父恰巧坐在他的身旁。刘某大概是残酒未醒,一开始就头脑昏沉地 躺倒在姑父的肩膀。而姑父一直在认真听厂长做今年的工作报告,由于不识字, 一切的帐目是要全凭脑袋算计的,不免分神。他终竟是年轻人的脾性,口中嘟囔 了一句:刚开会就睡,怎么光长岁数,不长能耐?!…… 然后刘某暴跳如雷,揪住了姑父的衣领与头发。 再就是姑父双手把刘某举起,摔在会议桌上。拳脚相随。 我听姑父说这些的时候忍不住打断了他:他毕竟是副厂长哩,你咋敢有胆打 他呢? 厂长不让我下手,我敢么?囟娃子……姑父笑了。哈哈哈哈。眼睛是一条缝。 隔了两日,他取代刘某的职位。 在这之后,他的腰包与肚皮都日渐挺起。只是有时他遇上不识的字问及他的 女儿莹子时,莹子总会不屑地说:这么简单的字都不知道,还当厂长呢!…… 他听见后尴尬地挠着头笑。嘿嘿。 姑父由于工作业绩突出,今夏被公派去新马泰玩了一星期。我在接到高考录 取通知的时候也知道了他刚出国回来的消息,想起这半年来忙于高考,已很少见 他,就去他家里看看。 姑父听到我考上大学的消息后,我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激动的。他说,鸽 子啊,你可是咱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哩!然后掏出了一个新款的诺基亚手机硬塞 进我的口袋,说是礼物。 经历了高考,我明白自己的轮廓会更显苍老,我知道自己的脸上又多了沧桑。 这总让我想起在生养我的小山村里度过的岁月,他们无限美好。前几天回去,山 水仍是我梦里亲切的样子,只是老人们的脸上又添了几道皱巴巴的纹路。而我的 老太爷,年前我还曾捎了几斤饼糕去看他的,现在却已是了那块青石板上刻得齐 整的几行阴文。 见到姑父,我也向他说起了村里新近发生的事。他把屁股深深陷入沙发,提 不起兴致。我说姑父你还记得咱俩以前吃长了白醭的馍的日子么?你还记得看羊 们抵架的日子么?我觉得能躺在地上看着天上飘着一朵一朵的云,听着像银铃碰 银铃一样好听的鸟叫,真是好日子哩…… 可是姑父却已发出了如雷的鼾声。啤酒肚是一口倒扣的锅,一起一伏。 我家的猪快下崽的时候我背起行囊踏上了念大学的路。我走在人潮汹涌的城 市里,迷茫如一只困在鸡笼里的麻雀。僵硬的柏油路毫无感情,我的脚被咯得扎 骨头疼,我穿着锃亮的大头皮鞋行走在城市里的旮旮旯旯,泪珠子刷刷地往下咕 噜。皮鞋使我和泥土失去了肌肤的亲近,我憎恶着他们对我不留情面的禁锢。我 也呼吸着终年污浊不堪的空气,这些空气和毒药没什么区别。我站在摩天大楼的 巨大阴影里,两手空空像粒尘土,我张大了嘴巴想呼吸田野里充满泥土清香的湿 潮的温润,可我知道这不可能。我滑稽的模样引来城里一拨又一拨人的讥嘲,我 立在那里动弹不得,如一只站在岸上的鱼。 我很喜欢的一个作家写过这样的话:生活本就是堆积在一起的一些日子,日 子整齐地过去,烦恼无序地来。我在日子里摸爬滚打,只换得一身尘土与满脸令 人唏嘘的沧桑。 我在把自己改变成一个城市里的人,身在此山中,这是没法子的事。我越来 越感觉到,这城市是我家后院里歪脖柳树上的大马蜂窝。人们拥有同样的死寂五 官,用同样的腔调说话做事,人们都谴责小布什,而欣赏萨达姆和麦当娜。人们 浮躁如马蜂,整日里嗡嗡地在报纸电视上谈论美女作家和试管婴儿。对于这些, 我从根子上是不习惯的。我喜欢的还是黄土高坡上泛着巨大晕圈的太阳的慢慢落 下,还有山头上正垦荒的被镶上一道金边的老牛。老牛“哞”了一声,又“哞” 一声,它唱的歌一荡一荡,漾向远山……也许历史就是这样耕出来的。 我在田地里会感觉到深深的沁入骨髓的惬意。我听见野花开放时它们羞涩的 成长的歌,也听见笋子在地皮上争抢着探出脑袋时浑厚结实的号子。我热爱生养 我的善良的土地,土性早已浇铸在我的灵魂之中,我无法割舍与她的血脉关联, 我爱她。虽然我的轮廓苍老。 但是我现在却在感觉到我与她距离的遥远。这让我无比痛苦。我无法做到像 姑父那样快乐而安心地忘记过去。我也觉得现在的姑父不会再是以前我喜欢的平 利哥了。 我有时会想,那些有着轻淡的云和风的日子或许真的已经远去,我曾经的平 利哥已经长大而且风华正茂着,而我,还没有来得及长大,却已苍老了轮廓。 就是这样子的吧。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