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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奥的狗死了

笑言


  跟了马里奥九年的狗死了。 
  苏珊到楼下礼品店买了一张狗用吊唁卡到每个办公室让大家签名安慰马里奥。
我必须说明所谓的办公室分为两种,一种是真正的带门的封闭式办公室,一种是
开放式的办公隔断。了解这一点很重要,马里奥后来的种种表现都与办公室的种
类有着直接的关系。
  这张狗卡由苏珊送进马里奥的封闭式办公室,味道有点不正。踏进这间办公
室她并不情愿,她认为这是马里奥生生从她手里夺走的。苏珊身为行政助理,每
天捧着各类文件在不同级别的办公室进进出出,消息比较灵通。两个月前她找到
老板,要求搬入这间即将空出的办公室。公司有个惯例,老人走了,次老的人便
可搬入,像半导体的空穴运动一样井然有序,从不出错。苏珊资历最老,老板想
都没想就答应了她。
  可最后搬进去的是马里奥。他迅速把门口的名牌换了一个大的,连名带姓一
个字母不缺全部拼写上去,而公司的统一规格只有姓氏和名字的首字母。他站在
门口看了一阵,意犹未尽,觉得这份心满意足应该与我分享一下,于是我被叫过
去帮他确定一幅抽象画的上下。那画不知他从哪里搞来,无边无框,画面上交叠
着几根或圆或方的石柱,不论从哪个方向看,阴影都不一致。我当下中了圈套,
建议他去网上查一下原作。他却说要不先看看背面有没有说明?不等我回答,径
自把画翻过去,马上惊喜地说,真有一个,太好了!我们可以按标签的方向定上
下了。语气之夸张让我觉得一切都像是预先彩排过的。我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
一个条码标签,觉得有点滑稽,泼凉水说,要是标签贴反了呢?
  风传正是马里奥与苏珊的这场争执促成了办公室的改革,而且不是小改是大
改。在这之前,每一次办公室主人的变更都伴随着庞杂的并发症,电话号码要向
贝尔电信公司缴费迁址,家具要雇人搬动,林林总总的计算机管理系统要改变数
据。头头脑脑们头疼的不仅是银子,还有工作气候。
  整改方案还没出台,苏珊已经开始给我传达了:部门经理以上享有封闭式办
公室,其他员工一律配给办公隔断。正式公布后,马里奥身上立刻落满了苏珊幸
灾乐祸的目光。这目光让马里奥落寞了很多天,直到楼层平面示意图张贴出来,
他才双眼放出光来。尽管隔断面积相等,毕竟还有差异。所有的位置都被打乱了,
巧得是他的隔断占据了苏珊原有的临窗位置,一堵墙全是玻璃,可以看到市中心
的几座大楼,也可以看到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手机信号也比以前多了一格。苏
珊的新位置则被安排在老板对面,处于楼层中央,四壁全是隔断板,一个窗户都
没有。而苏珊是出了名的养花专业户,原先的隔断里,工作台、窗台和书架上到
处蔓延着花花草草。马里奥私下里坏笑着跟我说:“我很同情苏珊的花。”
  苏珊的花还没有死,马里奥的狗先病了。那狗是一条强壮的牛头犬,雌性,
九岁。七九六十三,折合成人命,该是六十多岁饱经沧桑的老人了。她用整整一
生,分享了马里奥生命中九年的秘密。据马里奥每天的病情通报,她在一天一天
弱下去。尽管她也随马里奥的姓,但毕竟不是他的孩子或配偶,享受不了医疗保
险。吃药打针做CT动手术,样样都得自己掏腰包。马里奥没有吝惜,但他的慷慨
与爱心终究挽救不了狗命。
  狗命归天那一日,马里奥的眼圈始终是红的。大家劝他回家休息,他说呆在
家里更糟。苏珊送卡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别有用心谁也说不清。她将狗卡递给我
签名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看她蔚蓝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云翳。我低头在卡上写
了一句:寄予我深深的同情。
  搬家开始付诸行动了。马里奥拆下才挂了没几天的名牌,掼在纸箱子里。苏
珊将一盆咖啡树送我,我说树还是你的,水还是你浇,我只把阳光借给你。
  一切乱糟糟的,所有的办公室都堆满了打开的与来不及打开的纸箱子。我四
处寻找,就是找不到挂在测试网络上的那台打印机。测试网络名义上属于整个部
门,事实上只有我一个用户。会上会下问了N次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我四处打
探,终于从配件房的角落里找了回来。
  这台打印机像个私生子,重新布局的楼层压根没有考虑它的位置。网络技术
人员见我着急,就说快下班了,不如先放到你办公室吧,以后有合适的地方再搬
过去。我说好啊,反正别人也不用。
  第二天一大早,马里奥从我办公室门口(准确地说是隔断开口处)路过,来了
一个急刹车,退回来跟我道早安。我注意到他的眼圈还是红的,睫毛和眉毛比平
时明显粗壮了许多。
  “你的个人打印机不错啊!”他盯着那台用了两年的旧彩喷说。
  “什么个人打印机,网络部的人临时放在这里的。”
  他现在是我的紧邻,就坐在隔壁,叹口气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不断被他的电
话干扰,一会英语,一会法语,联系买新狗。我有点纳闷,喝咖啡时问苏珊,旧
狗尸骨未寒,就将新狗迎娶回家,是不是太快了?中国人至少表面上不会这么表
达哀思。苏珊说加拿大没有一定之规,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是啊,当梨子的汁水
顺着嘴角往下流淌时,谁还会记着西瓜的好呢。或许在马里奥的心目中,狗的忠
诚是可转移的,好比球杆断了,必须马上换一根新的,因为打球是不能中断的。
“你知道,”苏珊最后意味深长地说,“马里奥现在越来越怪异了。”
  怪异的马里奥下午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给网络部,抄送全部门。信上说这台打
印机对我们部门如何如何重要,他们必须尽快设法安置。他还特别强调我们经常
打印机密材料,安置的地方一定要安全、私密,同时还要方便,不能太远。我正
在读他的邮件,就听他在隔断那边说,我帮你给网络部发邮件了。他的声音伴随
着“吼吼”的杂音,想必是怀念旧狗,伤了声带。我不能说他狗拿耗子,只能说
谢谢。
  次日清晨,马里奥又来造访。他踱进我的办公隔断,左看右看,在打印机前
停了下来,煞有介事地感慨道:“你看看,公司把我们从好好的办公室赶出来,
一人给这么一个鸟笼子,面积还没有监狱的号房大,真够挤的!”接着话锋一转,
说:“你真慷慨,这么小的办公室还要贡献给大家。你不介意别人的文件打在你
的个人打印机上?”
  “我说过了,这不是个人打印机,是网络部临时放在这里的。”
  “网络部真不像话,一点效率都没有。我再去催催。”
  我想我明白他那点心思了,暗自好笑,故意一本正经地说,“假如你想打印
什么,尽管打到我办公室好了。我一点都不介意。”
  过了五十分钟,网络部的人很不情愿地来找我。问我可不可以把打印机放在
走廊上。我说马里奥不是说了嘛,我们打印的东西很敏感,走廊太公开了。网络
部的人朝隔断那边看看,说:“这建议就是马里奥提出来的,你还是跟他说吧。”
  我敲敲隔断,问:“你都听见了吧?你怎么说话一会一个样,自相矛盾?”
  他站起来,踮起脚,试图跟我说话。野性的红发在隔断上方跳跃,乱蓬蓬的,
但他终于看不到我,于是转到我门口说:“既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我觉得暂时
放在走廊也不错。”
  我问网络部的人:“放在走廊马上可以用吗?”
  “不行,墙上没有网络插口。”
  我转身盯着马里奥,忽然发现他开始蓄胡了,与平时的斯文模样大相径庭。
我不说话,只是盯着,看他怎么说。
  “可是放在这里太影响你工作了,噪音那么大……”
  我终于失去了耐心。“马里奥,听着,我的工作需要这台打印机。网络部放
进我的办公室,也是经老板同意的。拜托你别瞎操心了。”我挥挥手让他走,可
他居然不走。我不由来了气:“你自己想想你找的借口有没有道理?打印机放到
走廊噪音岂不更大?影响的人岂不更多?”说到后来,我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以后你有什么心事不妨直说,用不着这么转弯抹角的。”
  第二天午饭时分,苏珊神神秘秘把我拉进会客室。这会客室是用压缩员工办
公空间换来的,舒适的沙发,宽敞的茶几,墙角还有一株一人多高的棕榈树。大
家称之为面子工程,用起来毫不客气,颇有点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味
道。
  “你知道吗?马里奥向老板抱怨你占了一台打印机。我早上送材料听来的。”
  “是吗?这几天他一直在烦我呢。好在老板知道前因后果。”
  午后陆续有人到我的办公室门口张望,寒喧几句今天天气哈哈哈,问一声喜
欢新办公室吗?然后撂下一句,你的打印机真不错啊!
  我靠在椅背上,什么事也做不成了。脑子里一会是打印机,一会是狗,一会
是马里奥与苏珊没完没了的争斗。原来的马里奥不这样,他做事认真,待人和善,
记得我来公司的第一杯咖啡就是他请的。莫非狗的魔力如此强大,竟改变了他的
性情?
  不能打印就不打印了还不成吗?我忽然想通了。抓起电话叫网络部的人立刻
把打印机搬到走廊上去,一分钟都不要耽搁。
  放下电话,发现老板正站在门口,目光越过我停留在打印机上,若有所思。
我说老板你来的正好,这台打印机是不能放在这儿了,可能有些工作会耽搁几天,
不过我会以马里奥的精神催促网络部尽快接通。
  两小时后,我敲了敲隔断,说:“马里奥,打印机搬到走廊了,墙上没有网
络插口,估计十天半月谁都用不成。”
  隔壁没有动静,我大声重复了一遍,发现许多脑袋从隔断的开口处闪出来。
苏珊走过来说:“马里奥牙痒,去看牙医了,一会回来。我们出去喝杯咖啡?”
  咖啡屋里,我失去了往日的好脾气。
  “难道他失去一条狗,别人就一定要失去一台打印机吗?他算哪根葱,冒充
国际警察啊!”
  “得了吧,打印机本来就不是你的。”苏珊笑咪咪地说,“领教了马里奥的
厉害吧?”
  “我可怜他。”
  “是有点可怜。”苏珊点点头,“刚才跟老板还聊起这事,我们都觉得他看
上去很累,再加上死了爱犬,心情糟透了。”
  夏天的五点钟,除了太阳的位置,天空和中午没什么两样,依然明晃晃的。
终于等到下班,我拎起包走出关了我一天的隔断。走廊里,那台打印机孤伶伶地
摆在一张小桌上,像一只病怏怏的狗,一动不动看着我。那狗我没见过,但马里
奥却是同一部门的同事,天天看着。我踌躇了一下,转到他的门口,想着他若回
来,安慰几句。他一抬头,我吃了一惊。一个血痕交错的大鼻子和一双深陷的眼
窝,集中在一张圈了胡子的苍白脸上。
  “你怎么了?遭打劫了还是家庭暴力?”我试图给自己的语调加入一点轻松。
我明知他是单身,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
  “家庭暴力。”马里奥皱起眉头,面目更显狰狞。“我的新狗不习惯亲吻。
她咬了我。”
  “我原希望你这条狗像原来的你。”
  “什么?”
  我没有再说什么。门外的溽热还等着我呢。
  这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马里奥变成一条凶猛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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