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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保主义者老余的日常生活(小说)

特法拉纳

  在针织厂机器的轰鸣声中,环保主义者老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他看了看
钟,不到七点。初夏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房间显得十分明亮,阳光透过淡蓝色
的窗帘照了进来,驱散了老余的睡意。
  老余是一个语文教师,称他为环保主义者,其实带有玩笑的意味。结婚以后,
因为没有住房,老余便和妻子赖在岳父家里。岳父很喜欢吃青蛙,时不时弄上一
盘。见老余从不伸筷子,岳父便有些奇怪,老余便解释说,自己是环保主义者,
不吃青蛙。从此,老婆家里的人便常常拿“环保主义者”这个时髦的称号来取笑
老余。不过,以此来称呼老余,也确实很恰当。在上高中的时候,老余就开始关
心环境问题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环保还不像现在这样时髦。当时,
老余是一个勤奋的学生,在苦读课本之余,还读了一些什么《山坳上的中国》、
《寂静的春天》之类的书,知道什么日本的水俣病,罗马的俱乐部之类的东西,
因此常常在教室里发一些悲天悯人的议论,招来一些莫名惊诧的眼光。现在想起
来,环保主义者在那时一定很另类。
  老余坐起来,看了看小床,刚满月的儿子双手举过头顶,睡得很熟。回头看
看老婆,老婆也正睡得熟。便悄悄起床,走到厨房,准备搞点东西吃。这时,楼
下的几家小馆子已经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了。但老余没有胆量去吃。作为一个
环保主义者,老余对它们的卫生状况有太多的担心:他担心那里的馒头里面掺有
增白的洗衣粉,他担心那里的油条因为长时间热油而含有毒物,他担心那里的餐
具还附着劣质的洗洁精……
  最让老余气愤的是一家卖卤菜的,店主居然常常在光天化日之下,丝毫不感
到惭愧地用沥青为他的商品拔毛。无聊的下午,老余有时站在阳台上,就能够看
到脏兮兮的长满毛的猪脚在粘糊糊的沥青锅里接受洗礼的全过程。老余这时往往
想起孔夫子,他老人家不是说过“割不正不食”嘛,不知道他现在会不会吃这种
接受过沥青洗礼的食品。
  吃过饭,老余便骑上车到学校去。一路上,有好几家专业制作防盗门窗的铺
子,现在治安不太好,所以他们的生意都很好;而且工人们也都很珍惜就业机会,
虽然还很早,但他们已经拉开架势,大干起来,耀眼的弧光不停地闪烁。来来往
往的行人来去匆匆,对此并不在意。只有老余不断地在自行车上扭头、闭眼,因
为老余知道这种弧光会对眼底造成损害。不过,这种自行车杂技既没有观众,也
非常危险,因为不时有汽车从老余身边呼啸而过。这使得老余常常担心自己为了
躲避弧光而被汽车撞死。老余在这个时候,往往就想起了哈姆雷特的那个经典问
题。
  到了学校,亚热带的太阳已经显出它的厉害来了。跨进校门,高大的教学楼
因为贴上了白色的外墙砖而显得格外耀眼。其实教学楼前本来有一排与教学楼一
样高大的香樟树,但现在已经被砍掉了。据说是因为它们挡住了后面的教学楼,
使得教学楼看起来不够气派。按照校长的说法,这是搞了一个“亮化工程”。确
实,教学楼的主体地位,在香樟树被砍之后,突出出来了。但作为一个环保主义
者,老余觉得不应该这样做,因为现在的树已经太少了,不能随随便便就砍掉了,
起码要论证论证。不过,老余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因为环保主义者老余不是校
长,而决定砍树的校长又不是环保主义者。老余曾经听说国外有一个女环保主义
者,为了阻止砍树,便住在了将被砍掉的树上,最终达到了目的。在香樟树被砍
掉的时候,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浓烈的香味,经久不散,老余坐在办公室里,便常
常想起国外的那个女环保主义者。但老余除了想想之外,也只有想想而已。因为
老余觉得为这样的事情去得罪校长,实在没有必要。而且,要是老余真上了树,
大小便不方便不说,老婆也肯定不会给自己送饭,免不了饿肚子。
  进了办公室,想到今天要讲的课文,老余有些闷闷不乐。《一次大型的泥石
流》,这虽然和环保有关,但非常难讲,当过语文教师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篇写
于1978年的文章,提到了环境遭受破坏,而且也提到了环境遭受破坏的原因:解
放前反动统治阶级的破坏。这种说法很难让学生认可,但作为一个语文教员,老
余要告诉学生,讲究科学性的说明文就该这样写。这让老余很难受。也让老余想
起了念高中时的往事。那时的地理课本,也提到了环境污染,而且对战胜环境污
染很有信心。按照课本的说法,资本主义国家是“先污染,后治理”,而我们社
会主义中国有资本主义国家无可比拟的优越性,一定能在发展经济的同时,保护
好环境。老余当时已经是一个热心的环保主义者了,总觉得课本的论述不够充分,
还专门请教过地理教员,地里教员支吾了半天也没有说个所以然,只是安慰老余,
说这不属于高考的范围,可以不管。
  老余没有东西可以安慰学生,只好把两节课的内容压缩到一节课。但这节课
还是让老余十分难受,教室里的气氛十分沉闷,学生们都呆坐在座位上,一言不
发。老余昏头昏脑,在讲台上走来走去,念念有词,虽然写了很详细的教案,但
课讲得像要断流的黄河一样,最后只好让学生看书了事。
  经过漫长的等待,救命的铃声终于响起来了。老余迫不及待的冲出了教室,
心情非常愉快,而且还有一种解脱感,因为这是老余最后一次讲这篇课文了。新
版的教材已经删掉了这篇课文,当然,老余不知道删掉这篇文章的原因,但这并
不重要,只要删掉,那就很好。
  上午十一点钟,老余推着自行车走出了校门。因为要替儿子照相,老余先去
买了一只照相机专用的松下电池。为了保证买到一模一样的电池,老余还把换下
来的旧电池带在身上。在柜台前,他把旧电池摸出来,看了看,MADE IN JAPAN,
日本制造,但没有环保标志。走出商店,老余顺手将旧电池扔进垃圾桶。老余很
清楚,这种行为与环保主义者的身份不相符合。因为老余知道废电池污染环境,
据说一颗纽扣电池就可以污染一个人一生的饮用水。但老余也没有办法,废电池
不扔掉还能怎样?电视上说一个外国友人,离开中国回国时,带走了几年内用过
的废电池,原因是中国只有生产电池的工厂,而没有处理废电池的工厂,他只好
将在中国用过的电池带回他的国家,交给废电池处理工厂处理。老余听了,不觉
心向往之,但却没法仿效:一来老余这辈子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出国;二来老余一
家三口都挤在岳父家里,“非法”侵占的空间已经太多了,怎么还好意思拿废电
池占据更多的空间呢?所以,虽然是环保主义者,也只好污染污染环境了。
  离开商店,老余又骑上自行车到了农贸市场,他还要买点菜。
  一进市场,于喧嚣的人声中,老余听到了一种“噼里啪啦”的声音,老余知
道,那是在虐杀青蛙。现在正是吃青蛙的季节,市场里人很多,但青蛙恐怕比人
还多,除了已经被杀的和正在被杀的,全都被套在笼子里等待被杀。每个摊位的
生意都很不错,而且,一旦成交,卖主还义务剥皮、开膛。从事这个职业的大多
是中年妇女,只见她们轻舒猿臂,一只青蛙便手到擒来,往地下一摔,啪,一只
活蹦乱跳的青蛙便被执行了死刑,长长的后腿软塌塌地伸直在地上,只有白白的
肚皮还在微微颤动。捡起来之后,抓住后腿一掰,硬生生折断,然后顺势一戳,
断了的腿骨便戳破蛙皮,向下一捋,一张蛙皮便剥了下来,扔在一边,看上去像
是一团打湿水的卫生纸。接着,用指甲掐住肚皮一扯,便开了膛。眨眼工夫,一
只青蛙变成了一团玉一般光洁的东西,微微颤动着,泡在水里,等待着下油锅。
  作为一个环保主义者,从理论上说,老余应该向有关部门反映这一情况,并
有权要求有关部门制止这样的屠杀。但老余不打算这样做,因为老余不愿意被人
看作一个傻瓜。这是有前车之鉴的。据报上说,一个打工仔,看见市场上有人买
卖猫头鹰,便掏钱买了一只,到派出所报案。结果,派出所不受理,叫他去找工
商局,工商局则叫他去找技术监督局,而技术监督局却叫他去找林业局,林业局
又叫他去找动物保护协会,动物保护协会也不受理,叫他去找环保局……状没有
告成,路费却花了不少,白眼也挨了不少。这种结局,对自尊心强、时间又很宝
贵的老余来说是无法接受的。
  于是,老余平静地穿过屠杀现场,直奔卖鱼的摊区,左挑右选,甚至不惜把
手伸进腥气扑鼻的水里,逮了几条,凑上鼻子,闻了半天,确定没有煤油味之后,
才最终买了几条鲫鱼,准备拿回家去熬鱼汤,给老婆发奶。
  接过摊主递过来的装鱼的塑料袋,老余心中有些惭愧,塑料袋也要污染环境
啊!老余不禁想起了电视里的公益广告:那个火车上的胖子,一边大谈白色污染
的危害,一边又将发泡塑料制成的饭盒扔出窗外。老余心想:我是不是这样一个
可笑的角色呢?
  老余接着又惭愧了几次,因为他又买了几样蔬菜,每个买菜的都慷慨送上一
个塑料袋,而老余也并没有拒绝。
  惭愧之余,老余也有些担心。老余知道,自己买的这些蔬菜,农药残留物肯
定超标,但老余别无选择。而且,里面说不定还有什么转基因蔬菜。当然,按照
专家的说法,转基因蔬菜对人体没有任何影响。老余本来很崇拜专家,但高中毕
业以后,老余就不敢再相信中国的专家了。那时不是搞了一段夏令时吗?刚开始,
专家们信誓旦旦,在电视上,在报纸上保证说,经过科学论证,夏令时好处多多,
如何如何。所以,一实行起来,老余虽然不习惯,整天打瞌睡,但是还是以大局
为重,对此十分理解。过了几年,夏令时突然又被取消了,说是没有什么效益。
专家们又侃侃而谈,在电视上,在报纸上说实行夏令时弊大于利,应予取消。时
间改过来,老余很习惯,但对此却不怎么理解,他不知道这些专家一天到晚究竟
在干什么。
  转基因作物在中国市场上出现,没有跟老余打招呼,但作为一个环保主义者,
老余很关心这个事情。而且也知道,欧美的绿色和平组织,为了抵制转基因作物,
已经上过几次街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老余也知道,即使转基因有什么不对,
老余这样的消费者也没有资格说三道四。“唉!”老余长叹一声,“吃还是不吃,
这也是一个问题呀!”
  长叹之后,老余便骑上自行车,回家了。
  因为忙着做饭炒菜,环保主义者老余暂时没有时间考虑环保问题。直到吃过
午饭,老余面对他那刚刚满月的儿子,才又一次想到了环保问题。没有儿子之前,
老余担心自己没有后代。因为很多杂志都说过,由于受到环境污染的影响,青年
男子的生育能力下降,精子数量不及前辈一半,从而引起不育。老婆怀孕之后,
老余又担心,由于受到环境污染的影响,老婆会生下一个畸形儿之类的。这种担
心直到老婆生下一个健康的儿子之后才最终消失。儿子生下来之后,老余又开始
担心,在这样一个受到污染的环境里,儿子能不能健康成长?
  说老余所处的环境是受到污染的环境,真是一点不错。老余岳父所在的这个
住宅区正处于城乡接合处。站在楼顶上,往东往北看,是一律的楼房,套用一句
歌词,叫“钢筋水泥的丛林”;西面南面则是平房和厂房杂处的郊区了。马路对
面就是一家什么塑料厂。它在排放什么毒物,老余不太清楚。但它发出的噪音,
则让老余刻骨铭心。那种尖厉的噪声往往把老余从睡梦中惊醒,有好几次,半夜
醒来的老余红着眼睛站在阳台上,愤怒地看着在深夜里仍然肆无忌惮地制造着噪
音的工厂,恨不能有几个手榴弹将它夷为平地。还有一次,老余甚至打了110,
但警方表示,这种事情不归他们管。老余还给环保局打过电话,但环保局没有人
值夜班,老余只好作罢。让老余奇怪的是,工厂附近还有许多居民,他们对此却
很适应,老余几乎没有听到其他人抱怨过这件事情。这使得老余怀疑自己的神经
是不是太脆弱了。后来老余在一本外国人写的书里看到一个惊人的说法,说中国
人具备西方人无法比拟的适应能力,他们可以在喧闹的场合,枕着一块砖头酣然
入梦。老余因此觉得自己在中国人里面肯定属于与众不同的那一类,这也许跟受
环境影响的基因突变有关系吧。
  除了噪声,还有废气。工厂的就不说了。傍晚时分,站在楼顶上,往西面看
去,经常可以看到狼烟四起的景象,这并非什么“烽火照西京”,而是一些临时
居民在烧塑料之类的东西,因为烧完之后,他们可以取出剩下的铜、铝之类的金
属,到废品站去换成现钱。他们多是从农村里出来的,在城市里走街串巷,收点
废品,养家活口。因为生计艰难,他们活得十分辛苦。老余常想,如果没有离开
农村,他也许会是他们中的一员。而且,老余知道,这些城市里的临时居民,从
未听说过什么二恶英之类的东西,他们关注的是自己的收入。因此,当他们在自
己的临时住所里,焚烧一些有毒的东西时,他们是不会愧疚的。
  而现在最让老余心烦的是楼下的一家人正好在装修。整个白天,切割瓷砖的
尖厉刺耳的声音不停地在老余临时的书房和卧室里回响着,刺激着老余的神经。
老余刚满月的儿子也不断地被这种痛苦的声音弄醒,老余只好不断地放下课本
(他正在备课),不断地将张着嘴哇哇大哭的小家伙抱起来,不断地给他唱:
“爱春天的人们哪……”。看着儿子痛苦的小脸,老余心里充满感叹:算来算去,
还是没有算好。按照孕育指南之类的介绍,小孩出生在仲春是最好的,既不冷,
又不热,蔬菜水果都很多。老余和老婆便严格按照时间表一起“工作”,儿子也
很配合地出生在暮春。谁知道,儿子还没有满月,楼下的邻居就心血来潮,偏偏
要在这时装修房子。这是孕育指南上并没有提到的。白天,各种噪声不绝于耳。
老余知道,睡眠不够会影响儿子的生长发育,但老余除了不断给儿子唱催眠曲之
外,又能有什么办法,你能让楼下的邻居停止装修吗?况且,楼下的邻居还在老
余儿子出生的时候,专门登门拜访,送上100元人民币表示祝贺呢!
  吃罢晚饭,洗碗照例是女婿的事情,老余也不推辞。不过,在毫不珍惜地用
水的同时,老余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因为老余听说新西兰水资源很丰富,但那
里的老百姓洗碗却很节约;而中国水资源很贫乏,老余自己却很浪费。但老余也
没有办法,因为比较起来,完全清除餐具中的洗洁净,比节约用水更能够让老余
及老余一家人健康。况且,老余所在的地方,水还不算一个问题。
  接下来,照例看一会儿电视,老余屁股刚挨上沙发,就听见播音员热情洋溢
的说道:“为了遏制愈演愈烈的沙尘暴,中央政府准备投资18个亿,治理北京的
周边环境……”
  “他妈的,又是北京。”老余心里不禁骂了一句。其实,中国公民老余应该
为北京感到自豪,老余会唱的第一支歌,估计就是“我爱北京天安门”。但现在,
老余早已不爱北京了(大学毕业时,想做北京人而不得,现在何必自作多情),
不仅不爱,甚至有些愤愤不平,因为老余觉得,北京他妈的太特殊了。沙尘暴不
吹到北京,就不会上新闻联播了,沙尘暴有了北京户口,才能进中央电视台。我
们的环保主义者甚至希望北京更多的遭受一些环境灾难,因为只有如此,老余觉
得环境问题才会引起“高度重视”,才有解决的希望。
  电视剧开始以后,环保主义者老余回到了他一家人临时的居室。他坐在电脑
面前,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没有打开电脑。作为父亲,他担心电磁波辐射会对儿
子的健康产生不好的影响。更何况,因为没有了楼下装修的噪声,儿子吃饱了奶,
已经睡熟了,他不想再让儿子的睡眠受到干扰。在电脑前发了一会儿呆,老余感
觉有些疲倦,于是拿了一本书,躺在床上翻了起来。
  在这张床北面30米左右的地方,在排除废气和污水的同时,塑料厂正在努力
地制造着噪声;在这张床南面100米左右的地方,针织厂也在不停地制造着噪声。
塑料厂的噪声是一种尖厉刺耳的声音,针织厂的噪声是一种沉闷而单调的声音,
两种噪声会合在一起,在布满烟尘的夜空中绞缠、翻滚,但我们的环保主义者现
在却听不到这些声音了,他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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