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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水树 [散文]

  修竹   


  村头那棵山柿树究竟活过了多少年,全村没有一个人知道。
  世世代代,村里人只叫它风水树。
  是哪一年哪一位祖辈种下它,让它荫蔽自己的后代子孙;还是哪一年哪一位
祖辈受它召引,来到它的树阴下繁衍生息?这个问题村里也没有谁会去探讨。从
村庄到村头的大树只有不到五十步的距离,村里人赶着牛,扛着农具,一辈一辈
在这之间行走,但从没有人这样问过:究竟是村头的风水树更老呢,还是树后面
的村庄更老?
  在这个村庄里,不论老人还是后生,他们都说打从他懂事起,村头的风水树
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没有谁记得这一年一年过去,它身上都发生了什么变化。
  年年都是这样浓密的大蘑菇一样的树冠;年年都是向东北方微微倾斜的粗壮
树干;年年都是花开花落,却从不见结一粒果实。
  可那些巨蟒一样的树根是什么时候盘缠着爬出地面来的呢?它年轻的时候一
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像一个人,小时候中规中矩,在大人的世界里不敢有一
点轻慢;可到了老的时候,他就认为自己活出了一些资格了,就可以大模大样摆
摆老脸了。也许,把一大堆根拱出来,就是树倚老卖老的一种方式吧。有句老话
就是这么说的:人老病出,树老根出。
  村庄里的人一茬一茬在大树的眼里枯荣。在树看来,人的一辈子短得就像树
的一年。春天的时候开一季花,秋天的时候结一代果,然后就该落叶了,人就该
进入他永远的冬天了。
  可在人的眼里,一棵树的一辈子又算得了什么呢?在这个地球上,人可以允
许一棵树活得记不起自己的年轮,也可以让一棵树在还没成为树的时候就夭折。
虽说一棵老树的阅历足以让一个历史学家感到惭愧,可如果有机会让村头这棵老
树到那种叫城市的地方去观光的话,也会让他大长见识的。它会看见许多树像老
侏儒一样生活在一个个小瓷盆中,还会看见另一些树像孪生兄弟一样整齐排列在
公园里和江滨大道的两旁。好象城市里的树不是在空气中自由生长,而是从模子
里倒出来的。
  但村头的这棵老树它哪里也不会去了。很久以前一粒随意抛飞的果核,让它
在一个大山旮旯里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千百年来它的根越来越深地扎进这方土
地,看太阳每天从相同的地方升起,又从相同的地方落下;看身边的草岁岁荣枯;
看村庄里的人来了又去了……它不动声色站立在村口,像梦游者站立在自己的梦
中,像神话中永远不死的巫婆生活在自己的回忆里。一棵树一但活到这样的份上,
也就该成精了。
  所以它才会成为闽北山村的一棵风水树。
  要知道不是任何什么树都可以成为风水树的。如果一棵树长得不是地方,它
不会成为风水树;如果一棵树虽然占据了一个重要的地理位置,却没有很雄壮旺
盛的长势,也不可能成为风水树。要成为风水树的树,就要像这棵老山柿树一样,
千百年铁杆铮铮地矗立在村口,永远伸展它硕大无鹏的树冠,成为一个村庄所有
生灵的慰藉与庇护。
  从来没人问过,一棵树成为一个村庄的风水树,究竟是树的幸运还是村庄的
幸运。
  但我们知道,一棵树一但成为一个村庄的风水树,它就一定能长成风水树的
样子,把这个村庄牢牢地荫蔽在身后。有时它会拦下一阵风,为村庄唱上一首歌;
有时它会挂住一片云,给村庄留下一场雨;有时它会挡住一道闪电,让村庄里的
人和牲畜可以委身。
  有时一条狗会跑来,架起一条腿往它粗壮的根上洒一泡尿;有时一头猪会懒
洋洋地靠过来,在它粗糙的身上蹭一会儿痒;有时一头牛被带到这里,人把牵牛
的绳子往一段斜枝上一挂,转身走了,树和牛就会默无声息地呆上一下午。
  夏天的时候,村里的孩子都聚集在它的阴影里,猴子一样挂在接近地面的几
股枝杈上,他们的喧闹声比鸣蝉还要持久。但老树能够认清他们吗?他们稚嫩的
面容不久就会变得像树皮一样苍老,对老树来说,那不过是很短的一段时光。
  老树的心事和感慨不会有人知道,就像不会有人知道它为什么年年开花却从
不结果一样。
  在闽北山区,山柿树是一种很普通随处可见的乔木。在一年中的许多时候,
它和其它那些植物挤挤挨挨地生长在一起,你很难轻易辩认出来。到了秋天白露
过后,它们浓密的绿装开始枯黄凋零,全身上下挂满了姆指大的金黄色果实,那
时,你就会一眼认出它们了。
  可村头这棵大山柿树为什么从不见它结过一枚果呢?春天的时候,它和其它
山柿树一样开花,开一种白色的细碎的花。秋天过后,满山遍野的山柿树开始挂
起小灯笼了,村头的大山柿树抖落掉一身枯叶之后,却变得空空荡荡。
  只是,这并不会改变大山柿树作为一棵风水树的命运,就像一棵风水树并不
会改变一个村庄的命运一样。
  这个人烟稀少的村庄像一块泥巴一样随意糊在大山的皱折里。世世代代,一
村庄的人坚守着老祖宗最初的选择,艰辛而平和地生活在这方狭窄的土地上,接
受一棵从来只会开花不会结果的老树的庇护。一个村庄,就这样守着一棵毫无结
果的树生活到老。它也像这树一样,在岁月的枝枒盛开一代代子孙,却从没留下
过一粒能真正称之为果实的人物。村庄依旧是沉寂寥落的村庄;生活也依旧是贫
瘠困乏的生活。没有谁去质问不结果的风水树与村庄的历史和未来会有什么关系,
更没有谁动过重新种一棵风水树的心思。
  村里的孩子听老人说,这棵大树是开山老祖宗留下来的,它是我们村庄的风
水树哩。
  等这孩子老的时候他也对孩子说,这棵大树是开山老祖宗留下来的,它是我
们村庄的风水树哩。
  许多年,村里的孩子从树下长大了,又从树下离去。
  许多年,村头的风水树花开依旧。


  2001年6月22日完稿于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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