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房

  张化夷

  这是一套丁村边上的老房子,靠着桃园镇的东头。砖墙洋灰地面。一间北屋,
两边是东屋西屋,院子有一百来平。东屋还好说,光窗户框子上掉漆,露出来一
块块的木头框子。西屋椽子都沤了,顶都漏得能看见天了。院子里净是些枯草,
铁门原来该是刷了银漆,现在不光长满黄锈,下面两个角的铁皮还翘起来了,进
来的时候挂了下裤角。屋子里面没有家具,一切都要靠自己去买。
  快到晌午了,这是今天出来看的第三间房了。柳树在院子里揉了揉脸,有点
冷。不知道媳妇看上这房子的哪一点儿。他们有两个孩子,至少需要两间卧室。
这东屋能住下两个孩子,西屋根本不能住人,他们两口子就得睡到北屋里,北屋
是客厅,万一有人来串门,这屋门就冲着铺,多不好看。
  他把这话跟媳妇小白说。小白还没说么,那满嘴黄牙的房东老头就咋呼:
“要不是西屋漏了,我怎么也能租一千二三,现在九百块钱,你出去打听打听,
这满街上哪儿还有?”他还拿眼白楞小白:“你们光租半年,我还不大想租来。”
  要是柳树工资再高点,就不用跟这黄牙老头掰扯这些熊事了。他在桃园小学
代课,不是正式老师,一个月两千块钱。小白在南河崖幼儿园,说是幼儿园老师,
其实就是看孩子,一个月一千六百来块钱。他们定的租房价就不能超过一千二。
  他们现在住在镇上,租的是从前酱菜厂的员工宿舍,两室一厅,四楼。一个
月九百五十块钱,价格合适,位置也好,正靠着幼儿园,离小学也不远。但小白
说,孩子大了,明年要去县城里上中学,今年再租房,顶多租到明年暑假就不租
了。房东家的老太太不太愿意,说一般都是租一年,不能租半年。他们就得三月
份搬家,找愿意租半年的地方住。这眼看年底了,他们就提早计划找地方。
  现在是二月初。上午看了两间房。一个是在马家村,九百五,价格合适,离
镇四五里地,自己和小白上班远,孩子上学也远。另一个在镇上,离现在住的酱
菜厂宿舍不远。是储蓄所的老宿舍,三室一厅,一个月房租一千四。小白相中那
院子里有几个健身器材,说下了班还能带孩子活动活动。
  当时柳树说:“三室一厅有些浪费,咱用不着租那么大的。”刚说完就见小
白的脸色沉下来了,她连个招呼也没打,扭头就下楼了。
  柳树有么法啊,房子挺好,就是忒贵。一个月交一千四的房租,就没钱给柳
苞交学费了。现在么都贵。大妮柳芽在镇上桃园小学,义务教育免费,二妮柳苞
上南河崖幼儿园,算上小白在那里上班的优惠,一个月也要七百,何况还有午餐
费一天十块钱。小白说过他们的午餐,嗐,那饭都是糊弄孩子,天天用土豆炖洋
葱,里面放点肉末。
  每到星期天就出去看房子,一早上就起来,骑电动车在镇里镇外转悠,晌午
回家吃饭,吃了饭再转。转了几个星期,柳树越转越心烦。
  吃晌午饭的时候,他跟小白说:“咱跟房东商量商量,一个月加五十,一千
一个月,租半年行不?”小白没好气地说:“我打电话说过了,那老太太不愿意,
说半年后还得找新租户,嫌麻烦。”盛汤的时候,弄得锅叮叮当当响。
  小白很憋气,也没法,脑子里就蹦出句话:“人穷志短。”这话也不敢跟媳
妇说,当时她认识自己的时候,自己天天写诗,还会弹吉他,在学校里也是小有
名气。小白那时一说话就脸红,是个面庞白净的温柔姑娘。
  柳芽刚撂下碗,仰着脸问:“妈妈,周奶奶不让咱住了吗?”她晃着小撅搭
辫子,声音脆生生的。比妹妹柳苞就大三岁,就略微懂点事。
  小白没搭理她。柳树就摸摸柳芽的头:“看你妹妹去。”
  他赶紧笑笑,跟媳妇商量:“小白,要不咱给他加一百,一个月一千零五十,
行不?”
  小白没说话,喝完汤放下筷子:“要说你说去,那老太太那么难说话,我不
使那个脸。”
  柳树就去厨房刷碗,小心翼翼轻拿轻放不出动静。省得小白再说摔打她,上
回就这样砸了个细瓷碗。当时在学校里谈恋爱的时候,也没想到她脾气这么暴。
柳树咽了口唾沫,晌午本来吃得不多,还是胃里扎扎歪歪得疼。谁也不怨,怨自
己没本事,混不来钱。人穷志短,人穷志短。
  刷完碗,柳树躺在床头想眯一会,下午好出去看房。镇上人都有午睡一会儿
的习惯,两点半之前打电话,打搅房东睡觉,就算出来带着看房也经常没好气。
  下午看的这间房倒是挺合适,是回迁房,三楼,南北通透,两室一厅,月租
一千二百整,压着小白和柳树的上限。就是在镇边上,离他们上班和孩子上学都
远。柳树问媳妇咋样。
  小白说:“你想好,住到这里,以后半年要天天早上六点多去送孩子,再
定。”柳树知道她还是念着储蓄所的宿舍楼,绷紧了嘴唇,没吭声。
  下楼的时候,小白轻轻嘟囔:“就多二百块钱……”
  柳树怕带着看房的房东听见笑话,直到二人骑上电动车,离得远了,才跟小
白说:“咱俩一个月三千六,给两边老人一家三百,这就是六百。房租要是一千
四,再加上柳苞学费七百,午饭费二百。你算算,这一个月存不下钱不说,咱吃
么?”他顿了顿,见小白不说话,又说:“这个月肉价又涨了,鸡蛋也四块多
了。”
  到家以后,小白也没说话就跑到卧室关上门了。柳树敲门她也不让进,只听
见她低低的哭声。柳芽过去问她:“妈妈你哭了?”小白说:“芽儿,我头痛,
你跟妹妹玩去。”
  好过是过,歹过也是过。柳树把半化开的五花肉切成丁,放进锅里。星期天
晚上一般都做个肉菜,冻在冰箱里,下一周每天早上面条里放一点。冰箱是二手
市场上买的,虽然漏水,但制冷还不错,夏天特别热的时候,小白好把冰箱门开
着当空调使,好像真能给屋里降点温。
  晚饭的时候看新闻。法国罢工。中国滑冰得了冠军,一个叫丁俊晖的,也不
知道是个打乒乓球还是羽毛球的。说是武汉发生疫情,好像是肺炎。反正离得远
着来,不管那个。小白情绪好点了,主动去刷碗了。
  柳树跟进厨房,凑过去说:“我跟那个储蓄所的房东打电话了,让他便宜点
租给咱,他说考虑考虑。”
  小白抬头看了他一眼:“丁村那个房东老头给我说,也有别人要看房,让我
们抓紧拿主意。”
  “那房子忒破,哪能住人呐?”
  “我也知道那一千四的好住,咱得拿得起那钱嗳。”小白一边刷碗一边嘟囔。
  柳树接过来碗,放在窗台上:“房东说考虑考虑,说不定用不着一千四,一
千二就租给咱了。”
  小白擦擦手,转脸看着他:“要我说,咱也去南方打工,多挣点钱。成天算
菜钱肉钱鸡蛋钱。” 
  “打工那是那么好打的?再说,咱们都出去,孩子给谁?给咱们爸妈的话。
后王庄的那俩孩子咋没的?还不是爸妈都出门打工,老人没看住孩子,在水塘里
淹死了?”柳树摇摇头:“过了年,到了暑假,柳芽去县城上中学,咱去县城打
工就行了。我有一个叔伯哥哥有个安装公司,我去找他。”
  说着话,听见楼下铁门哐哐地响,起北风了。外边光秃秃的树枝撞在一块,
哗啦啦响。
  快过年了,也快放寒假了。学生的心早飞到外边去了。柳树给三年级讲课的
时候,黑胖的李家玉老是拿手指头戳前排的孩子。
  下课后,他把李家玉留下,训他:“你上课不好好听,怎么考初中?不考学
以后混不出来出息。”那小黑胖子眨巴眨巴眼睛:“老师,俺妈老说我吃饭没出
息,啥叫出息?”
  柳树张了张嘴,楞了半晌,舔了舔嘴唇,低头跟他说:“出息就是能挣钱养
家。”说完又看着学校的院墙发起楞来了。小胖子等了会儿,抬头问:“俺能走
了不?”柳树挥挥手把他打发走。自己叹了口气。
  刮了几天北风,下起雪来了。柳芽和柳苞一蹦一蹦地喊着:“下雪喽,下雪
喽,”她们还问:“明天还下不?”
  柳树和小白很发愁,下雪就不能出去看房子了,现在这几个房子不是贵就是
远,都不合心意。小白说:“要是过年还定不下来,就只能有哪儿住哪儿了,再
贵再远也得住。”
  柳树却暗暗盘算:宁可远点,也不能太贵。快过年了,还得串门。叔家、舅
家、小白娘家,自己父母家,去哪家也得提点年货,再怎么节俭,这些钱也要花。
自己当年是村上第一个大学生,虽然是大专,当时也是凤毛麟角,不能让人看低
了。
  趁着年底,馒头房都不开门,干脆自己蒸馒头,买面粉总比买馒头便宜。过
年,还得买点肉吃,猪肉贵,就买些鸡肉吧,浓油赤酱,味儿都一样。多买些土
豆洋葱和大白菜,现在只有这些菜便宜,也一块多一斤呢。柳树小时候,这些菜
都五六分钱一斤,冬天一买一车。
  日子在发愁和盘算中一天天过去,小学放假了,疫情蔓延到邻市了。房子的
事还没定下来。现在住的酱菜厂宿舍楼下了通知,要注意防止肺炎传播,租户要
登记。房东老太太就乘机催他们早打扫卫生,早收拾,说晚了要罚钱,一天五十。
柳树就和小白商量,每次租房搬家打扫卫生,房东都会说这里那里打扫不干净,
借机扣些钱,这回再搬家,又要扣押金。
  储蓄所宿舍楼的房东本来说考虑考虑,让他们租个便宜的价格。那天突然来
电话,说有人要租整年的。柳树他们只租半年,不租给她们了。他娘的。
  二月底,县城也有了疫情。镇上还没有动静。一天早上去看房的时候,雪都
在地下冻瓷实了,像镜子一样滑。小白滑了一跤,摔在地上,柳树去拉她,她不
起来,坐在雪里,带着哭腔说:“咱租一年吧,给房东老太太说,咱不搬了。”
她的脸依然白净,只是眼角多了几根细纹,还有两道亮晶晶的泪痕。 
  柳树好说歹说,拉她起来。他们暑假要去县城。现在在镇上租一年房的话,
就要多花半年的房租,还得另想办法。
  那天二人到家后,柳树忽然说:“我们签一年的合同,最后半年就走,反正
去了城里,老太太也不可能到城里去找我们。”
  小白吓了一跳:“万一她家告我们呢?”
  柳树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让她告去,我懂法律,打官司的钱比租房钱
多。我们付完七月的房租就搬走,不跟她说,最多损失九百多押金。”
  两口子一晚上没睡,翻来覆去说这事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柳树让小白打电话给房东老太太,开了外放,他在一旁听着。
  她们刚寒暄了两句,还没入正题儿,老太太忽然说:“你们从前不是说要租
半年?半年就半年吧。”
  柳树猛地站起来,小白也有些发懵,忙问:“什么?”
  电话那头,老太太叹了口气:“现在疫情闹的,来镇上租房的人也少了。你
们要是继续租,半年也行,今天有空就来,找我儿签合同吧。”
  撂下电话,柳树和小白对望一眼,忽地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