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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文学:技术乎?艺术乎?

欧阳友权 
2003年2月19日中华读书报 
 
  在人类及其艺术一道走进数字化生存的时代,人类的审美历程是否具有传统
意义上的不断“进步性”,网络上的文艺作品是保持了人类的审美设定还是降低
了艺术的审美品位,乃至评价文艺作品的标准是看其“艺术”的人文性审美内涵
还是使用“技术”工具来比量,都不再是不证自明的问题,而是需要重新考辨和
认识的。 

  被称作“第四媒体”的计算机网络借助先进的电子信息技术,已日渐把自己
塑造成了一尊万能的偶像,这使得“技术沙文主义”又有了滋生的土壤,并通过
一定观念模式或理论形态导致技术理性的横行无忌,以及人文价值理性的遮蔽和
冷落。于是我们看到,网络技术一方面在现实生活的各个方面满足人们的需求,
发挥着宰制大众意识、诱导大众行为的操纵功能,用标准化、复制性的文化产品
把自己设定的理解世界的方式强加给大众;另一方面,又在精神生活领域千方百
计抬高“技术的艺术性”以打造“艺术的技术化”,用技术的手段改变人们对艺
术的认知方式和感悟方式,修正传统的艺术观念,消解乃至摧毁人文的审美创造
性,影响艺术的“出场”和功能范式。 

  网络文学是网络时代的文学,也是网上的文学。在它的身上,技术的因素比
历史上任何一种文学都要多,因而不仅容易出现如评论者所讥讽的“只见网络没
有文学”的现象,而且还容易在文学观念上叛逃应有的审美设定,宽容乃至助长
技术主义和工具理性,以技术审美化替代艺术审美性,导致文学的“非艺术化”
和“非审美性”。 

  一是以游戏冲动替代审美动机。最早从事网络文学写作的人多不是搞文学的,
甚至不是搞“文”的,而是学理工出身,属于文学边缘人群或业余文学钟情族。
如痞子蔡是学水利的,邢育森是学通讯的,安妮宝贝、宁财神最初是学金融的,
李寻欢也是学理工出身,恩雅原来是个画家,黑可可曾在外企工作,“新语丝”
的领头人方舟子是生物学博士……他们大多都是率先“触网”者,上网摆弄文学
完全是休闲时的“无心插柳”,更多地是游戏冲动,而非审美动机。台湾网络作
家痞子蔡就曾说:“我并没有很好的文学底子,所以写东西是靠热忱,而不是凭
实力,我相信在网路上,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1〕 

  从技术的角度说,电子传播更适于艺术中的游戏倾向,因为它追求瞬间性的
感官效果,画面的迅速切换消解了人们心中对于永恒性的崇拜,而有声有色的高
强度感官刺激则在唤醒人们心灵深处的欲望的同时,使原先向往纯美与崇高的理
性思维麻木了。游戏是人类发挥自己的创造力的重要形式,它使人们得以超越在
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局限,让个性向世界敞开,让人性朝自由飞放。然而,仅凭
“拖动鼠标与网络共舞”的游戏冲动创造艺术,难免会放弃创作时的责任和道义,
松懈审美意志和艺术执着,甚或背弃“文须有益于天下”的宗旨;如果以游戏冲
动替代审美动机,还可能使艺术活动失去庄重和崇高,乃至抛弃价值和意义,最
终使创作始于游戏而止于游戏,网络的“撒欢场”上将再也难觅“文学”的踪影。
时下的许多网上作品被讥之为“灌水”、“痰盂”、“贴大字报”、“心情留言
板”等,恐怕就与这些写手以技术游戏替代审美动机有关。一些网络作者“成名
之迅速与流芳之短暂”成正比,大抵可以从这里找到原因。 

  二是以技术智慧替代艺术规律。网络是一门技术,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区
别首先是由技术载体的分野引起的。“以机换笔”、“软载体飘移”、“无纸传
播”、“蛛网覆盖”、“触角延伸”、“虚拟现实”、“交互式欣赏”等等,都
是基于计算机网络技术的崭新名词。但网络技术不等于艺术,技术优势不等于文
学强势。作家张抗抗就曾质疑:网络会改变文学的载体和传播方式,会改变读者
阅读的习惯,会改变作者的视野、心态、思维方式和表现方式,但它能否改变文
学本身?文学源于精神而不是源于技术,技术只是艺术借助的工具,它应该受驭
于艺术,为创作者遵循艺术规律插上创造的翅膀,而不是以技术优势替代艺术规
律。 

  艺术起源于技术,但艺术一旦从技术中剥离出来就超越了技术,提升了自己
的精神创造性而朝着价值理性迈进。计算机网络技术无论多么神奇,它仍然只是
技术而不是艺术。技术可以具有“艺术性”,而艺术则不能实现“技术化”。因
为技术只是艺术创作或欣赏的道具,它永远代替不了艺术本身。艺术是精神的结
晶,而技术属于物质的操作;艺术创作如春蚕吐丝般酿造生命的境界,技术则像
庖丁解牛一样实现驾驭对象的自由。网络技术能使人类实现“数字化生存”,但
人类的生存决不仅仅是靠“数字化”就能包打天下的;同样,网络技术能为文学
艺术插上科学的翅膀,但它飞翔的目的地应该是艺术的圣殿而不是技术的作坊。
对于稔熟计算机网络技术优势却不懂文艺创作规律的“网虫”、“闪客”们来说,
他们在网上“玩文学”,容易走入两个误区:要么流于戏谑、肤浅、粗疏和随意,
使创作成为“孤独化狂欢”的游戏,使作品成为“准文学”、“非文学”或“网
际文化快餐”;要么视“玩技术”为“玩文学”,以技术优势替代艺术规律,以
工具理念替代审美价值,把文学对审美的关注改造为操作对技术的关注。 

  三是工具理性替代价值理性。工具理性是一种以工具崇拜和技术主义为生存
目标的价值观,而价值理性是以人的意义、人生的追求、目的、理想、信念、道
德,以及人性的终极关怀为皈依的人文精神。工具理性着眼于“器”的因素和
“物”的目的,价值理性瞩目于“人”的因素和“道”的宗旨,它们是两种相互
对立的价值观及其认知方式。网络工具理性是一种见物不见人、重器不重道、重
手段不辨目的、重技治效应不重科学精神的实用主义技术观。它通过主客分立的
二元论,导致技术至上,使技术成为一种异己的、破坏性的力量横陈在人类面前,
窒息着人的生存价值和意义。美国的大卫·格里芬曾嘲笑过这种技术与人性相悖
的状况:“他们发明了一种新的语言,消除一切具有主观性的词汇。我不说‘我
饿了’,而是说‘K-14在燃烧’。当觉得妒火中烧时,我也许只是说:‘亲爱
的,我的G-3活跃起来。’对此,我的情人也许会这样回答:‘亲爱的,这的确
驱散了我的G-7’。”〔2〕工具理性带给人类的就将是这样一幅可怕图景。 

  网络作为文学的“工具”,是人类迄今为止发表作品最容易、传播作品最便
捷的技术载体。在这个虚拟空间里,人们可以笼天地于尺幅之间,挫万物于光标
之处,能够“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达成“咫尺天涯”、“瞬间永
恒”,让幻想成为现实而不失其真。在这一点上,网络的虚拟与艺术的虚构和想
象有重合的一面,这对文艺创作是有利的;但另一方面,由于网络技术的新奇和
玄妙,又可能使人们陷入技术工具的黑洞而不能自拔,进而迷失艺术的本性,误
将虚拟的读屏符号当作普遍的价值出发点,将人类导向意义和价值虚无的危途。
因为在网络写作中,电子化的工具打造的是普遍化、标准化、纯数量化的时空模
式,“比特”作为软载体符号已经伪装成具有自然的直接性和呈现性,数字化技
术的工具优势作为艺术的催化者,通过将非自然、非人性的成分引入时间、意识、
理性、历史的世界之中,并运用超文本或超媒体符号思维的外在干预,形成自然
呈现的中断和价值理性的阻隔,不仅导致网络工具人为而任意地对人的愿望的生
产,而且形成艺术对人性的遮蔽和对人文的偏离。 

  从“技术-社会-人”的哲学视野上看,网络时代工具理性对价值理性的取
代,必将导致人类对高技术的盲从,以及对人的全面发展的漠视,造成社会进步
中人与技术的本末倒置。影响所及,会造成技术进步而道德沦丧、科学发达而人
文堕落、工具先进而文化颓败、物质丰赡而精神贫乏、生活优裕而思想疲软等种
种“现代文明病”。今天,互联网技术浪潮已经把工具的功能由感性的认知推到
理性的认同,与之相关的是,技术化消费诱发的伦理匮乏、人文失落和精神萎缩,
正导致各种社会丑恶现象打着“科学”的招牌危害社会、摧残人性,高科技犯罪
日渐增多,技术对财富的增值效应使许多人忙于用技术满足自己的物欲和享乐,
科技产品的无奇不有和无所不能又使得人们从舒适中滋长出惰性,钝化了进取和
拼争的锐气……这正印证了卢梭在18世纪说过的那句谶言:随着科学技术与艺术
的光芒在天边上升起,德性也就消失了。 

  看来,我们从人文的视野中考辨网络和网络文学的时候,需要坚守的仍然是
人文本位和审美立场,反对以技术主义替代人文动机和审美规律,更不能以工具
理性替代价值理性、以技术的艺术化替代艺术的审美性。正确的立场是:“放弃
机械论的二分法,提倡有人文精神的科学精神,同时有科学精神的人文精神;或
者有人文关怀的科学技术,有科学精神有人文科学,这两者相结合,发展充满人
文关怀的科学技术,同时发展有科学精神的人类道德。”〔3〕 

  注释: 

  〔1〕痞子蔡《感性宣言》,《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第227页,知识出版社
1999年版。 

  〔2〕〔美〕大卫·格里芬编《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马季方译,
第185页,中央编译出版社1985年版。 

  〔3〕王大珩、于光远主编《论科学精神》,第294页,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年版。 

  作者为中南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
项目(批准号:02BZW006)研究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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