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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季羡林散文
弘农
“文章的好坏与年龄无关。姜愈老愈辣，但‘辣手作文章’的人并不一定即
是耄耋。头脑的成熟，艺术的造诣，与年龄时常不成正比。”雅舍主人一语道破
为文与年龄的关系。知堂论散文时亦云，好散文家有两种路子，“一路朝飘逸洒
脱去，文字清新简约，是真名士自风流，一路朝犀利深刻去，文字严密有力，直
把人往墙角逼”。知堂晚节不保，为世所诟病，然若论文章，则气体醇厚，兴象
超远，为一代宗师无疑，其文论自然亦属灼见。
雅舍主人云，为文有三个阶段。“文思枯涩难以为继”为其一，“想象不充，
联想不快，分析不精，辞藻不富”为主要原因。第二个阶段是，枝节横生，下笔
不休，浩浩荡荡，无远弗届。此种阶段对于常人而言，已属难得了，然而，“就
作文的艺术而论，似乎尚大有改进的余地”。按照梁氏的要求，今天许多所谓获
奖的宏文，包括季羡林之文在内，尽管被奉为神圣，红极一时，都算不得真入散
文堂奥。
作文的第三个阶段是“知道割爱”。“删除枝蔓之后，才能显得整洁而有精
神，清楚而有姿态，简单而有力量。所谓‘绚烂之极趋于平淡’，就是这种境
界。”“但是，那平不是平庸之平，那淡不是无味之淡，那平淡乃是不露斧斲之
痕的一种艺术韵味，与那稀松平常的一览无余的标准语文是大不相同的。”
如果拿梁氏的三阶段说和知堂的分类来看季氏散文，结论似乎很简单，季氏
的代表作《清塘荷韵》《赋得永久的悔》《牛棚杂忆》等文，皆难跻身知堂所谓
好散文列；在雅舍主人那里，亦顶多是“初级阶段”。
余光中谓，“在一切文学的类别之中，最难作假，最逃不过读者眼的，该是散
文。”此言当真。“散文是一切文学类别里对于技巧和形式要求最少的一类，譬
如选美，散文穿的是泳装。散文家无所依凭，只有凭自己的本色。”在余氏的散
文选美舞台，季氏及其散文的“本色”自然暴露无遗，其文病在于语气太直，一
泻无遗，难胜其情，不知为文“走出仍留，急语须缓”的顿挫之理等等，不一而
足。林纾云：“凡读大家之文，不但学其行气，须学行气时有止息处。”文字浅
露，笔力不健为其直白之根由。顾炎武谓“辞主乎达，不主乎简”。季氏文句浅
白至极，自然难以体物入微，达乎性情。读来如饮一杯白开水，了无趣味，实在
情理之中。
“她不但自己吃，而且每天都给我留出半个或者四分之一个白面馍馍来。我每
天早晨一睁眼，立即跳下炕跑到大奶奶跟前，清脆甜美地喊上一声：“奶奶！”她
立即笑得合不上嘴，把手缩回到肥大的袖子，从口袋里打出一小块馍馍，递给我，
这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观诸如此类的文字，读者定以为是中学生的习作，而此乃季氏名作《赋得永久
的悔》中的章节。类似笔法，俯首拾遗。言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实并不为
过。
足见，文字水平的高下可谓是决定散文优劣的根本。这也应了古人的一句话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辞藻不富”，即使“腹笥便便”，也终不能行诸笔墨；
至于作出好文章，斯更难矣。就像林妹妹，若不备文字的根底，纵是流干了眼泪，
也断吟不出一句可感可叹的诗句来。季氏散文虽不乏摘引古人、西人句子，但多
逃不过高考“名言名句”的范围，诸如“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小荷
才露尖尖角”之类，如此“旁征博引”“顺手拈来”的路数，实不足以与中学生
的古文修养划清界限。若要提些建议，“疗治之方是读书”，以此可弥补“腹笥
太简”。若再细点，乃可以参观雅舍主人的《槐园梦忆》。该文极写变故，系呕
心镂骨而成，其叙事抒怀堪为文章家的典范，并世无出其右者。而观《牛棚杂
忆》，同为长篇叙事文章，雅俗判然，高下自分矣。
好的散文，其情须如陈酒，或烈，或淡，其味皆长，经得起再三咀嚼，雅舍主
人、知堂散文，都在此列；情亦必隐于文字之后，而忌飘露于文字之上，有藏拙之
意，此之谓“隐法”，季氏之病乃属于此。然隐藏之法，不仅为作文技巧，尚须岁
月历练。历经沧桑变故，情郁于内，藉之过硬的文字，佳文斯可成矣。提笔便奔涌
恣肆，不能自已，随情就文，任其枝蔓，其文多易失之醇厚雅然，不耐读。
余出生也晚，平生所学所悟无多，见识浅拙。震季氏之名，本应肃揖而生畏，
不该妄言。然吾“爱柏拉图，爱真理尤甚”，此文之旨亦在于维护季氏令名，还
其一位东语研究家的真实面目。至于“当代散文八大家”之称号，虽季氏本人主
编其丛书，且自列其中，吾亦宁愿非季氏本人所愿。“大师”之名甚重，平常辈
岂能负哉？吾以为宜勿乱扣为佳。至若“国学大师”之名，吾且不知，默存之后，
孰敢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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