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哲学家也不能胡说科学
              --评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卢风的生命技术观

              ·方舟子·

  在国内上过政治课的人都知道,哲学被定义为“关于自然界、社会和人类思维
及其发展的最一般规律的学问”,乃是所有学问中的泰山北斗,高度高得吓死人。
而正确的哲学,据说能够正确地指导科学研究。哲学是否真对科学研究有指导意义
且不说,可以肯定的是,在历史上,当哲学家摆出导师姿态,对科学研究进行指导
时,无一不是错误的。而一旦这种哲学家与政治权势相勾结,就必然会对科学研究
造成无可挽回的灾难。最突出的一个例子是苏联在1930-50年代打着“辨证
唯物主义”的旗号对遗传学研究的迫害,使得苏联及其卫星国的遗传学研究出现了
整整一代人的断层。由于遗传学是生物科学的核心学科,其后果是,独联体和东欧
各国至今在生物学研究乏善可陈,远远落后于世界先进水平。本来在1930-40
年代已有良好开端的中国生物学研究,在50-60年代也因此受到沉重打击,元
气大伤,损失了20多年的时间,而那20多年恰恰是分子遗传学突飞猛进的时期,
因此拉大了中国与世界先进水平的距离。

  有了如此沉痛的历史教训,今天如果有哲学家再对着生物学家指手划脚,已无
市场。但是总有哲学家、伦理学家恋恋不舍“科学导师”地位,只不过把披在身上
的大旗换了换,改成“天人合一”、“人文精神”、“公众意识”、“环境意识”、
“科学传播”、“科学文化”等等等等,花样百出,本质则一,仍然还是想用他们
的哲学指导或甚至阻止科学研究。而他们的指导对象,则改成了公众和决策者,但
最终还是想借助公众和决策者影响科学研究。“哪里有科学哪里就有我”,什么问
题都敢扯,什么话都敢掰,靠三寸不烂之舌,蒙倒一个算一个。

  《科学时报·科学周末》在2002年9月29日刊登的对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卢风
的访谈《对于生命技术我们应当审慎》就是当今“哲学家指导科学研究”的一个
典型的例子。尽管卢教授在回答记者的提问“能请您站在哲学的高度谈一谈对转基
因食品的看法吗?”时,很客气地说“哲学和科学不好说谁高谁低,我只是希望它
们能经常进行平等的对话”,但是接下来马上就毫不客气地说“我没有认真学习过
基因工程,只能谈一谈我对生命技术的一些忧虑”。在国外我也见过一些哲学家、
伦理学家谈对基因工程的看法,但他们或者本来就是搞生物医学出身,或者认真学
习过基因工程,至少也不敢自称没有认真学习过。没有认真学习过基因工程,对基
因工程没有深入的了解,就敢大谈对以基因工程为核心的生命技术的忧虑,恐怕只
有中国哲学家才有这样的勇气。靠的是什么?还不是“哲学的高度”!如果没有
“哲学”这个万金油,能对什么事不管了解不了解都去涂抹一把吗?那么我们就来
看看这是什么样的“哲学的高度”。

  卢教授显然认为自己的“哲学的高度”很高,所以一上来先训斥了一番“浅薄
张狂的科学主义者”,据说“世界奥秘无穷,其复杂性绝不是那些浅薄张狂的科学
主义者能想象的。那些人总是极其狂妄地认为自己越来越逼近于对自然奥秘的完全
把握,可事实上我们对自然了解得越多,它的复杂性也显示得越多。”、“无论科
技如何进步,自然永远隐匿着无限的未为人知的奥秘,我们对自然的了解永远只是
沧海之一粟。只有超越了科学主义的哲学才能帮助人们体悟这种‘苏格拉底式的智
慧’”。卢教授的逻辑--打个比方--是,质数是无限的,所以我们对质数了解
得越多,它的复杂性也显示得越多,至于挖空心思寻找什么大质数,更是无用功。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无限观”。如果仅仅因为自然奥秘是无限的,我们对自然的了
解就永远只是沧海之一粟,又何来的科技“进步”?那些新增添的科学知识哪里去
了?还是一旦有了新的知识,已有的知识会自个儿跑掉,让知识的总量保持不变?
容我钻一个牛角尖,就算沧海是无限的,为什么我们就只能了解其一粟?为什么不
能有二粟、十粟、百粟、千粟、万粟、亿粟?亿粟与一粟比,难道不能说是在逼近
对沧海的掌握?可见,所谓“我们对自然了解得越多,它的复杂性也显示得越多”,
只是一个没有任何依据也不符合逻辑的臆断,后面的“正因为自然永远隐匿着无限
奥秘,故它永远握有惩罚人类的权力。所以我们对自然事物的干预力度越强,所受
到的反作用力也就越强”云云,也是类似的臆断。把个人臆断当公理,试图以之指
导别人,才是“张狂”、“极其狂妄”的,尽管卢教授也许认为自己的臆断并不
“浅薄”。

  这篇访谈的题目叫“对于生命技术我们应当审慎”,这当然无可非议,然而却
是一句废话:对什么样的技术我们不应当审慎?对化工技术、工程技术、核物理技
术以及一切的或原始或先进的技术,难道就不应当审慎?显然,卢教授的意思是,
对生命技术应当比对其他技术“更为”审慎。为什么呢?为什么生命技术就会比其
他技术更可怕?因为据说“它们与人的距离越来越靠近,技术应用的风险也越来越
大”,所以生命技术的应用风险竟然是比化工技术、工程技术甚至核物理技术的应
用风险更大!“在基因层次对生命过程进行干预,甚至还要克隆人”,这比可以将
地球毁灭无数次的核武器储备的风险更大!这是多么奇怪的价值判断!

  那么基因工程技术究竟有什么风险呢?卢教授根据其“深刻张狂”的哲学高度
和奇怪的价值判断,对他自称没有认真学习过的基因工程技术如此评论说:

  “自然界中的物种已在同一个星球上生活了亿万年,它们环环相扣,相生相克。
一个物种通常有另外一个物种约制它,这样所有物种就能处于动态的生态平衡之中。
但人用基因工程技术造出来的东西就不同了,它不是自然进化的,自然来不及产生
出克制它的东西,所以它带来的影响(包括负面影响)可能很大,对生态平衡的破
坏可能超出科学家的想象。譬如科学家完全可能在无意中用基因工程技术改造、泄
漏出一种可怕的细菌,它能威胁许多人的生命,却很难找到能控制它的特效药。”

  原来在卢教授看来,地球上所有物种亿万年来就已经都存在,“处于动态的生
态平衡之中”,没有新物种的生成,也没有旧物种的灭绝。这是一种变相的创造论。
事实上,自然界并没有如此和谐。亿万年来,有无数的物种--据估计,占曾经
存在过的物种的99%以上--已经灭绝和将要灭绝,也有无数的新物种进化出来。
当今物种存在的时间,只有个别的有百万年以上的历史(所谓“活化石”),绝大
多数存在的时间,与地质时间相比都“很短”,可能只有十几万年(比如现代人物
种的历史只有大约20万年)、几万年,甚至几十年(所谓“瞬间物种生成”)。

  由于卢教授没有认真学过基因工程,不知道现在的基因工程只是把个别基因
导入生物体内,并没有根本改变生物物种,更没有创造出新的物种,所以他才大谈
什么物种关系。即使哪一天基因工程达到了彻底改变物种乃至创造新物种的程度,
也没有什么可怕的。物种之间的制约关系如果存在的话,也不是一一对应的,自然
物种完全可以制约人造物种。因此人工创造出来的物种并不等于就一定会破坏生态
平衡。事实上,在创造新物种方面,传统的育种技术远远走在了基因工程的前面。
我们今天所食用、所役使、所欣赏的粮食、蔬菜、家畜、家禽、花卉,几乎全都是
人工创造出来的新物种(例如众所周知,狗是从狼创造出来的,亚洲家猫是印度沙
漠猫创造出来的),而不是自然进化,请问造成了什么灾难了吗?如果说这些是经
过了几千年的人工选择才培育出来的,大自然来得及“产生出克制它的东西”,那么
也有许多新物种是花了几年甚至几个月时间就制造出来了,例如用多倍体化杂交技
术,据估计每个月都有几百种兰花新种被创造出来(这些兰花“品种”可以自行繁
殖,又无法再跟其亲本交配,所以是新物种),生态平衡被破坏了吗?世界大乱了
吗?地球末日到了吗?根据人类的需要改造物种,乃是人类有史以来的梦想和实践,
基因工程不过是其延续而已。如果一面享用着这些人造物种,一面抨击创造新物种,
是非常虚伪的。当然,人造物种如果造得不好或控制得不好,也可能带来问题甚至
是严重的问题,因此对生物技术,要像对待任何技术一样“审慎”,但是这绝不
意味着人造物种必定是不好的,应该禁止对其开发。举一个类似的比较:一个外来
物种被有意无意地引进某个地区时,有时会破坏生态平衡,所以前一阵美国“中国
蛇头鱼”(鳢鱼)事件闹得人心惶惶。但是这绝非意味着外来物种都是不好的,有
破坏性的。恰恰相反,有史以来人类一直在引进并成功地利用外来物种,只要看看
中国现在栽培的植物中有多少是以“番”、“胡”命名的就可以明白(番茄、番木
瓜、番薯(甘薯)、番石榴、番椒(辣椒,原产南美)、胡椒、胡萝卜等等)。

  赵南元教授有句名言,“科学不能胡说,哲学可以胡说”,这大概是看多了
哲学家经常对科学问题胡说八道后的愤慨之言。其实,哲学也不可以胡说。哲学即
使是“最高学问”,也像一切学问一样,必须根据事实,符合逻辑。因此,有请
哲学家们如果要对科学问题发表高论,请先去认真学习有关资料,掌握基本事实,
然后推敲推敲论证的严密程度,再说不迟。

2002.11.14.

附:
卢风:对于生命技术我们应当审慎 

科学时报2002.9.29

记者:能请您站在哲学的高度谈一谈对转基因食品的看法吗?

卢风:哲学和科学不好说谁高谁低,我只是希望它们能经常进行平等的对话。我没
有认真学习过基因工程,只能谈一谈我对生命技术的一些忧虑。

我主张对生命技术持非常审慎的态度。人类最初只是强力干预物理世界,后来又开
始强力干预化学世界,现在又轮到生物世界了。它们与人的距离越来越靠近,技术
应用的风险也越来越大。人类对生命世界的干预很早就有,譬如说我们把一株植物
嫁接到另一种植物上,但那种干预的强度不大,还不值得忧虑。现在我们深入到生
命内部,在基因层次对生命过程进行干预,甚至还要克隆人,这就不能不引起人们
的忧思。

世界奥秘无穷,其复杂性绝不是那些浅薄张狂的科学主义者能想象的。那些人总是
极其狂妄地认为自己越来越逼近于对自然奥秘的完全把握,可事实上我们对自然了
解得越多,它的复杂性也显示得越多。19世纪末,一些科学家认为物理科学的大厦
已经基本建成,物理世界已不存在多少未为人知的秘密了。可是不久就出现了一次
物理学革命。无论科技如何进步,自然永远隐匿着无限的未为人知的奥秘,我们对
自然的了解永远只是沧海之一粟。只有超越了科学主义的哲学才能帮助人们体悟这
种“苏格拉底式的智慧”。

正因为自然永远隐匿着无限奥秘,故它永远握有惩罚人类的权力。所以我们对自然
事物的干预力度越强,所受到的反作用力也就越强。我们常常以为自己已经洞察自
然的奥秘,能够利用它达到自己的目的,能够有效地规避风险。但事情常常是,我
们能把握到自己行动的第一期效果,却不能预见它所带来的第二期效果,第三期效
果更无从捉摸。技术应用的风险是永远不可排除的,征服力越强的技术,风险越大。

记者:您能具体谈一谈基因工程技术的风险吗?

卢风:自然界中的物种已在同一个星球上生活了亿万年,它们环环相扣,相生相克。
一个物种通常有另外一个物种约制它,这样所有物种就能处于动态的生态平衡之中。
但人用基因工程技术造出来的东西就不同了,它不是自然进化的,自然来不及产生
出克制它的东西,所以它带来的影响(包括负面影响)可能很大,对生态平衡的破
坏可能超出科学家的想象。譬如科学家完全可能在无意中用基因工程技术改造、泄
漏出一种可怕的细菌,它能威胁许多人的生命,却很难找到能控制它的特效药。

所以,人类在技术追求上应该适度,应该注意审视技术发展的方向,不应该永无止
境地追求征服性的技术。科学应该强化自己理解的维度。理解和说明是有所不同的。
说明的目的是为了操纵,为了控制,为了征服,而理解只是谋求与自然的对话,去
理解自然的奥秘,以便不断调适人与自然的关系。科学应该注重和哲学合作,以达
到对世界、社会和人生博大圆融的理解,而不是屈从于技术,屈从于商业贪欲和军
事野心。我们也不应该贬低技术,我认为人类永远要追求技术进步,人类就是一种
技术动物,没有技术就没有人类。但技术不必只是征服自然的技术,也可以是调适人
与自然之关系的技术,还可以是轻叩自然的技术。通俗一点讲,也可以是一种维护生
态平衡的技术。我认为,在技术达到很高水平、已对地球生态平衡产生剧烈影响时,
人类确实应该重新审视技术的发展方向。不能够一味强力地干预自然。干预当然是
难免的,我们总要改造环境嘛,改造环境就必然对自然系统有所干预。但我主张,
在人类物质已经很丰富、物质生产问题已经解决得比较好的情况下,改变技术发展
的方向,由注重发展征服性技术转向注重发展绿色技术。

(卢风: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主要研究伦理学、现代西方哲学和科技哲学。)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