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化

             摘自《文明与野蛮》
                          Robert Heinrich Lowie 著
                          吕叔湘 译

    倘若你看见谁向人吐唾沫,你一定以为他不高兴那个
人。对的,在法国确是如此,可是在东非洲的查加兰的黑人
(Jagga Negroes)里面,你就算是猜错了。在他们那儿,吐
唾沫是紧要关头的一种祝福,新生的孩子,生病的人,全要
法师(medicine—man)来吐四口唾沫。换句话说,用唾沫来
表示厌恶,并不是人类的“天性”。这种象征主义无非是习
惯罢了。让法国人在查加兰长大,他只有表示祝福才向人
吐唾沫。让查加入长在法国,他做梦也不会向小孩子吐口
唾沫。单就吐唾沫这件事说,他的行为如何要看他交些什
么伙伴。
    我们大家都有恭维自己的妄想,以为我们的办法虽不
是唯一可能的办法,也该是挺合式的办法。一日三餐,晚上
睡一觉,还有比这更合理的吗?好吧,玻利维亚的印第安人
便不以为然:他们睡了几点钟,爬起来吃一顿点心,躺下
再睡,睡醒再吃一顿;只要他们高兴,白天睡觉也不妨。我
们美国人走马路的右边;你想,做事既用右手,走道也定右
边,不是再合理没有了吗?可是,英国、奥国、瑞典,使左手
的人不见得比别处多,走道可就全都走上左边来了。但是,
指点东西用食指,这要是顶自然的了吧?这又不然。许多
印第安人只努努嘴,决不抬手。还有,孩子九个月断奶的办
法,也不见得可以放诸四海而皆准:在东非洲士人和美国亚
利桑那州的那华荷人(Navaho)里面,四五岁的孩子还会跑
到他妈的身边去吃奶。
    总而言之,要追究明白某种思想或风俗是天性呢还是
习惯,只有一个办法,经验;所谓经验,并不单单指我们一城
一州或一国里的经验,也不单是整个西方文明里的经验,要
行遍天下,到处考查过了,这才当得经验二宇。
    大凡人们一举一动,一言一念,所以如此而不如彼,没
有什么别的理由,只因为他们生在若干社会群体(social
groups)里面,无论是家庭,是教会,是党派,是国家,既然生
在那里面,思想行动便跟那里面的人学来了。每个新出世
的单位都非发明一些独有的玩意儿,特别的徽章和歌词之
类不可。否则怎样和其他团体区别呢?拿美国大学里面的
兄弟会打比,各会有各会的希腊字母做名称,有特别的别
针,有独一无二的捉弄新学生的方法,这就构成它们的个
性。每个人都隶属好几个这样的社会群,拿哲学的眼光看,
有的重要,有的平常。可是每个群体都发展出它的特异的
思想行为的模式,而且新花样日积月累,层出不穷。因此,
有好些事情,因为我们做了某一群体的分子,我们便非做不
可。一个人吃饭,恋爱,打架,信教的方式,不是他个人的发
明,而且和他的心理组成无关。我们只要把他放在新的环
境里面,他立刻就会跟着用新的规则来玩这生活的老把戏。
美国的黑人不说班图话(Bantu)或苏丹话(Sudanese),说
的是英语;他不拜祷他的祖宗的鬼魂,却坐在浸礼会会堂里
面听讲道。甚至,无需改变住处,标准也会改变。在伊丽莎
白女王治下的英国和克伦威尔执政时代的英国之间,那差
异你看有多大!或者就近些说,我们这一代的人和我们父
亲那一代差多远!三十年前,美国女子长裙曳地,不说腿面
说“肢”,大家都知道,此刻她们不存这些心眼儿了。
    凡是一个人这样从他的社会群体里面得来的东西,
统叫做它的“文化”(Culture)的一部分。跟伙伴学,是人类
的特性;尽管是最高等的猿类,也没有那么一回事。丢一根
香蕉在黑猩猩的笼子外面,不让他够得着,他要那香蕉,心
一急,也会打主意。倘若手头有几根竹竿,它会把它们接成
长竿子,把香蕉钩到手。它做了一宗发明——正是文明的原
料。倘若它的邻居会摹仿它,倘若它把这玩意儿教给子孙,
它们又传给它们的子孙,那黑猩猩便走上了到文化之路了。
但是它们不干这一套。人说猢狲最会学样,其实不然,那位
发明家才不管它的好主意传世不传世。猢狲之所以为猢狲,
所以老在文化的边界上徘徊而永远不走进去,就是这个
道理。
    当然有好多东西黑猩猩传给它的后代,可是经由一种
完全不同的媒介。黑猩猩生来有突出的犬齿,决不会因所
处的群体而改样;我们尽管逃出人群住到猢狲国里面去,也
不用想长出那样的犬齿来。人类和猿类的遗传不一样。公
母俩黑猩猩交媾的时候,两个生殖细胞联合起来造成一个
新黑猩猩,那个细胞里面早就含有生长突出犬齿的小质点。
人类的生殖细胞里面没有这个质点,所以人类的犬齿不突
出。
    人和猿一样,无数的性质都是这样得来的。刚才说过的
那位美国黑人尽管是一个浸礼会会友和一个共和党党员,
他的面孔不会变白,他的头发不会不蜷结,他可以拼命用
治头发的药涂搽,使它长得美观,可是他的儿子生下来,头
发蜷结如故。哥伦比亚河一带的印第安人不喜欢他们头颅
的天然形式,便把摇篮里的孩子的额角尽量揉平,但是仍
然非一个一个揉,一代一代揉不可。黑猩猩没有文化,研究
起来比较容易,人类可不这样简单,遗传的性质以外还有社
会的性质,研究起来便有许多麻烦问题是研究黑猩猩时不
用管的。究竟哪些性质是人人生而有之,用以和禽兽区别,
哪些性质是有生以后所得,为社会所决定的呢?那些生而
有之的性质里面是不是有几种低为特殊民族如非洲黑人或
北欧入所独有呢?群体行为根据着社会的习惯,难道把社
会习俗除净了就不能剩个一丝一毫为遗传所决定吗?假使
把一个非洲的村庄一下搬进伯利克里斯(Pericles)时代的
雅典城,它是不是也会产生大哲学家,大雕刻家,大诗人的
呢?还是黑人的努力,的确有一个极限,因为黑人的生殖细
胞里面缺少某种成分,而希腊人却有这种成分,并且在交媾
的时候世代相传呢?本书有一章专门讨论这个重要问题。
    古今中外的文化会有如此纷繁的变异,这自然要费一
番解说;为什么西伯利亚的游牧人喝牛奶,安居的中国人不
喝呢?为什么印度出土的太古器具会这样酷肖远隔万里的
西班牙出士的呢?什么东西叫现代的加利福尼亚的生活和
印第安人时代的生活如此大不相同的呢?为什么公元后一
五OO年的秘鲁人没有铁器而埃及人在公元前一五OO年
便已经有了呢?为什么日本人摹仿我们的科学,摹仿我们
的实业,但是在基督教事业上便止步不前呢?为什么阿尔
德.赫胥黎(Aldous Huxlcy)写的小说会吓坏他的大胆的
祖父①,比那老头子拥护达尔文的言论震惊维多利亚时代
英国人还要加倍厉害呢?这只是无数难题里面的几个罢
了。这里面有几个能得到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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输入: Richard X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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