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的晚年

陆键东



    写下这个题目后内心踌躇了很久。

    这是一个很诱人但也难度不小的话题。首先就面临着“学
者”与“晚年”两个概念的界定。“学者”的本义,含有求学
之人、治学之人及学有所长者等诸义。从“活到老,学到老”
而言,求学与治学两义相通不悖。学有所长者似可专指在学术
上有相当造诣的专门人才。

    对“晚年”的理解则要复杂多了。

    两千多年前的孔子,曾作过这样一段广为人知的人生论述: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第二
》)。孔子是夫子自道,寥寥数语已概括了自己坎坷的一生。
此语经历代的注经者笺释仍留下了不少可议之处:“而立”、
“不惑”、“知天命”诸句,显得实在可感;“耳顺”、“从
心所欲、不逾矩”等却有点玄虚了。孔子大半生颠沛流离,处
处碰壁,到六十多岁才决志归隐于鲁,继续设帐授业,传授圣
贤之道,按孔子一生的政治主张与修身立行的追求,“知天命”
应该是孔子眼中最高的人生境界。五十而能知天命,孔子画出
了一个学者(或者也可以说是士人)在某一个生命阶段中应该
达到一种至境的界线,人生的无奈则在于,无论是精勤者还是
早慧者,要领略此至境,不付出大半生的时间大概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古人与今人生存条件的不同,决定了划分人生阶
段的差异。最显著的例子是,唐人韩愈曾在多篇文章中分别描
述过自己青中年时期的精神面貌,比如有这样一段文字:“吾
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
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祭十二郎文
》)韩愈死于长庆四年,终年五十六岁,用今天的标准衡量,
算是英年早逝,但细究韩愈的一生,韩氏年过四十便生垂暮之
感,并非是文人的伎俩。按韩愈自述,其人生少孤且多病,“
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上宰相
书》)。若以今人的眼光看,韩愈所处的中唐在经历过八年的
“安史之乱”后已进入衰败的时期,其实从韩愈及其同时代文
人的大量诗文去分析,此时期士人的人生追求、心理特质仍承
袭着“盛唐气象”的余荫,故韩愈二十岁不到就走上了欲以科
举博取功名的道路,沉浮经年,便有“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
选于吏部卒无成”之自怜。在同侪流辈中,韩愈的命运已算顺
利,只是在早存“我年十八九,壮志起胸中”、“念昔始读书,
志欲干霸王”(《岳阳楼别窦司直》)大志的韩愈眼中,这样
的遭际自然是甚可叹息的。所以在贞元十八年左右,年仅三十
五岁的韩愈已写下了《送孟东野序》、《与崔群书》等奇气横
溢、却已有浓郁沧桑感的雄文,不妨摘其要者引录如下。

      《与崔群书》云:

          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
      已来,又见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
      青紫;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
      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
      者或至眉寿……仆无以自全活者,从
      一官于此,转困穷甚,思自放于伊颖
      之上,当亦终得之。近者尤衰惫,…
      …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
      亦有一茎两茎白者。仆家不幸,诸父
      诸兄皆康强早世,如仆者又可以图于
      久长哉?

      《送孟东野序》云: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
      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
      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
      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
      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
      ……

    韩愈是个早慧者兼早悟者,在而立之年已对历史、文化与
人生有着相当深刻的把握及大气的阐述,“物不得其平则鸣”,
“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者或至眉寿”等思想的喷涌,
已远不是“一个青年士人对生命的体验”这种论述所能涵概。
三十五岁的韩愈,生平的功名虽尚未建立,然能传诸后世的功
业——“文起八代之衰”——已经建起了框架。十年后,韩愈
作《进学解》,对自己的大半生作了一次总结式的回顾。韩愈
不可能预知十二年后生命将完结,所以《进学解》实际上是韩
愈一生的写照。更因它写于韩愈四十五岁这样的年龄,完全有
理由认为,只活了五十六岁的韩愈,同样有一个严格意义的“
晚年”。韩愈在《进学解》中用设问的手法尽情抒发云:

        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
    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
    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
    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
    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羝
    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
    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
    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
    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沈
    浸浓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
    书满家……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
    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
    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
    于为人,可谓成矣。

    《进学解》从容不迫,恣意挥洒,除了体现韩愈一向雄健、
浑厚的文风外,更有一种吞吐古今的气势。而在同一文中韩愈
所论“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
之不公”,比起十年前“不平则鸣”的热切呐喊,人生自是另
有一种升华。四十五岁的韩愈已步入“知天命”的境地。可惜
韩愈的心曲并未为后人所解。《旧唐书》本传在全文引录《进
学解》后紧接着这样叙述:“执政览其文而怜之,以其有史才,
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在史臣的笔下,《进学解》成为韩
愈求仕的敲门砖!

    在“学者的晚年”这个特定的范畴内,韩愈的晚年遭遇不
能算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但已隐约为我们透露了“学者的晚年”
一些应有的特征:一生学问文章未尝一日弃废;耻与世沉浮,
为人为学独自树立……

    至此,我们可以转入正题了。

                  一

    可以说,“学者的晚年”其历史的内容与文化的内容,要
大于人生寿命几何的含义,这正是它最值得探讨的地方。正如
当代一位作家曾对命运作过这样精辟的概括一样——人生紧要
处其实就只有几步,同样,历史的关键之处也只有那么几个重
要的阶段。尽管中国数千年的文化史丰厚无比,此中的杰出人
物如恒河沙数,但要寻找一个具有“完整的一生”──毫无疑
问,“晚年”这一阶段在这“完整的一生”中显得是多么的重
要——的典范,又是多么的不容易。从这个角度看,三百多年
前的一位杰出者,历数百年的风雨,仍能以其鲜活、独特的形
象,进入今人的文化视角,历史的确不余欺!

    他,就是明末清初的学者顾炎武。

    谈论“学者的晚年”,千年间也许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中国历史的变局,总带来文化的变局,顾炎武不幸生于明末板
荡的时代,他的一生是极孤寂、痛苦的一生;而对于后人来说,
活在乱世,先后经历过明万历、天启、崇祯,及清顺治、康熙
五朝的顾炎武,他在中国文化史上提供的是一种文化精神薪尽
火传、不屈前行、昭于天地的范本。顾炎武生前绝不同流,死
后亦有违时势,无论生前身后,顾氏留下的都是孤独的身影,
直到今天回眸,在明末清初风云激荡的浴血场上,在形形式式
的文人武将、举子学人、隐士逸民的群像中,顾炎武支撑着的
天空,依然是一片很独特的天空。一如在幽暗的舞台上,突然
有一束亮光照出了幽深处一个孤零零的塑像,烟雾一直缠绕,
人像一直看得不清……

    顾炎武生于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年),初名继绅,后
名绛,清兵攻陷南京后即改名为炎武(字宁人),以后学者又
以亭林先生称之。明末天崩地裂的剧变,似是为一代文化大师
的诞生准备了了个必不可少的历史环境。暮年时顾亭林曾这样
追忆明末的动荡对幼年的影响:

“自臣母授臣《大学》之年,而东方兵起,白
气亘天。明年三月,覆军杀将。及臣读《周易》
为天启之初元,而辽阳陷,奢崇明、安邦彦并
反。其明年,广宁陷,山东白莲教妖民作乱。
一日,臣祖指庭中草根谓臣曰:‘尔他日得食
此幸矣!’”(《三朝纪事阙文序》)

    顾氏陈述式的语句似不带感情色彩,然其逼迫的语势已含
无尽的悲哀。顾亭林人生的起步与传统士子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一样是幼读诗书,不过,被亭林自己称为“隐君子”的祖父顾
绍芾,给予了他至深的影响。这位最终耕读自守、归老田园的
老人,将一生的抱负都倾移到爱孙的身上。身处乱世,顾绍芾
极有意识地命幼年的顾亭林进读古兵家诸书及《左传》、《战
国策》、《史记》等典籍;稍长,更诲之曰:“士当求实学,
凡天文、地理、兵农、水土,及一代典章之故不可不熟究”(
同上)。若要简单地陈述顾亭林一生的行状与治学的轨迹,大
可以借用一话统摄之,顾绍芾死于崇祯十四年,对于一个长忧
国事的明朝臣民来说,可算是有始有终,三年后明朝大好江山
已易姓。也许因为这样,在顾亭林后半生那些极为孤愤的诗文
中,谈论顾绍芾悲情一生的地方并不多。即使如此,顾亭林还
是在不经意中为后人理解其祖父对于他一生的意义留下了一些
重要的线索。顾亭林曾在一篇专门谈论“修史之难”的文章中
这样说到他对明朝史述熟习的源流,“吾自少时,先王父朝夕
与一二执友谈论,趋庭拱听,颇识根源”(《与公肃甥书》)。
在《三朝纪事阙文序》中亦云,“臣祖生于饶州官舍,随臣曾
祖之官广西、山东、南京,一切典故悉谙,而当日门户与攻门
户之人,两党之魁皆与之游。……具晓其中曲折,亦时时为臣
言一二”。这是在文化长河中一种十分亲切的历史场面。二千
年前司马迁在述其一生行状的《太史公自序》中曾饱含伤痛之
情叙述云: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
    公(司马谈)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
    故发愤且卒。而子迁适使反,见父子
    河洛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
    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
    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
    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
    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
    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
    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
    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
    人所次旧闻,弗敢阙。”

    司马谈带着遗恨托付了他认为可流芳百世的后事;司马谈
也将一生的所见所闻、一生积蓄于腹中的历代掌故、轶史尽付
与爱子司马迁。这种场面古今都十分相似,在历代一些文化巨
匠的人生中,都先后出现过。近人陈寅恪在暮年追思家世旧事
时,便有这样的回忆,“清代季年,士大夫实有清流浊流之分。
寅恪本人或以世交之谊,或以姻娅之亲,于此清浊两党,皆有
关联,故能通知两党之情状并其所以分合错综之原委……偶以
机缘,得接其丰采,聆其言论,默而识之……”《寒柳堂记梦
未定稿》)。“颇识根源”、“默而识之”及“请悉论先人所
次旧闻”,这岂止是普通的家学私授相传,它更多地体现为一
种文化源流的续承。很难想象,若没有司马谈、顾绍芾,会有
文化意义的司马迁、顾亭林!同样,这也是令人无限向往的一
种人生场面。今天,能“趋庭拱听”、“聆其言论”的小子也
许还不难寻觅,只是能道“古今之流变,成一家之言”的长者
却稀矣。许多时候,今之视昔,总会留下长长的叹息。

    对学术与历史“颇识根源”的顾亭林,在三十岁前后,已
打下了很好的基业。此刻,他所欠缺的,仅是人生的磨砺。十
分残酷的是,这竟是国破家亡的磨砺。顾亭林以他后半生的经
历向后世者昭示,学业与思想,只有与人生的经历紧紧相连,
才会碰撞出璀璨的异彩。一个不容人选择的时代降临了。生命
的堕落与沉销,抗争与升华,在顷刻间决定!

    崇祯十六年(公元1644年),李自成的农民军攻陷北京,
明朝倾覆;未几清兵入关。这就是晚明史上极之沉痛的“甲申
巨变”。该年同为大清顺治元年。该年顾亭林三十二岁。

    明末的世变,并非突然出现在朝夕间。不幸生于晚明的士
人,从他们降生之日起,便在风雨飘摇的末世一点一点地感受
着极不安与极忧患的人生。当天翻地覆的一刹那来临时,大部
分的士人极自然地走上了反抗异族南侵的生死路。这是在中国
历代江山更替过程中一个很特别的历史现象。三十来岁的顾亭
林,第一次显示了生命中的热血与激情。数年间他先后参与了
南明政权、地方义兵等组织的抗清活动,江浙一带的重镇都先
后留下了他的足迹。博览群书的书生,在此惨痛的裂变中亲身
体验着“经世致用”实学的真谛。在这段时期,顾亭林留给中
国文化的,是他用血和泪写下的一批雄浑悲壮的爱国诗篇。顾
氏的这一批诗歌,无论气象、意境及所抒发的历史盛衰兴亡之
感,都直逼唐人之风。这批诗歌表明,此时的顾亭林已完成了
一个卓越的知识分子所必须经历的人生历程与心路历程,以后
的提升则是直奔“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的境界了。指出
这一点很重要:历代众多优秀的士人在家国危亡的考验下,或
以九死一生的遭遇,或以鲜血、生命的付出,在历史中铸下的
是长留人间的浩然正气和爱国情操;人生有此追求或许还不太
困难,而在此基础上给中国文化注入新的特质、带来新的启示
者,综观在漫长的中国文化史上,有这样的经历并有这样贡献
的佼佼者,可算是凤毛鳞角。顾亭林正是这样的人。

    这段历史值得开拓的地方其实尚有很多。在酷烈的抗争中,
顾亭林数次侥幸逃避了死亡。他身边或周围的许多江南才子却
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有些人的才华并不逊于顾亭林。典型者便
有东南俊杰陈子龙。顺治四年,松江名士陈子龙欲结太湖兵以
举事,不料事泄被擒,同谋者俱被杀,陈“乘间投水死”。陈
子龙的才华在顾亭林的挽诗中获得这样的评价:“陈君晁贾才,
文采华王国;早读兵家流,千古在胸臆”;“呜呼君盛年,海
内半相识”(《哭陈太仆子龙》)。在这段刀光血影的岁月里,
多少有晁错、贾谊之才的士人永远消失,而顾亭林这类极之少
数的旷世大才艰难地留了下来。这里面似乎有很多偶然因素,
但今天审视这段历史,总觉得文化的选择一直有着难以解释的
“天意”。薪火相传,文化神州袭一身;天,同样拣选着堪可
承受大任者。

    顾亭林活了下来。顾亭林将如何生存?这是一个两难的时
代。只有区区十余万精兵入关的清廷,要比历代异族入主中原
者高明得多,一方面毫不手软地推行铁血政策,另一方面又百
般柔怀在明朝社会组织中起着相当重要作用的士人阶层。“进
亦忧,退亦忧”,今天已很难精确地探寻明末知识分子那种生
亦两难、死亦不易的矛盾心境。活着,进仕根本不可能;而隐
逸又与一生的匡世之志有着极大的冲突。两难的顾亭林,必须
要找到生存下去的信仰,这点也正是他与其他明遗民一个重要
的区别点。顺治二年七月,清兵占昆山、陷常熟,正居常熟语
濂泾避世的顾母王氏,闻讯“遂不食,绝粒者十有五日”,饮
恨而亡。两年后,也即顺治四年,顾亭林归葬其母,作《先妣
王硕人行状》一文,文中披露了王氏临终遗言:“我虽妇人,
身受国恩,与国俱亡,义也。汝无为异国臣子,无负世世国恩,
无忘先祖遗训,则吾可以瞑于地下。”这一细节很重要,顾母
临终遗言是否说得这样工整周详可不深论,重要的是顾亭林借
这几句话在显志。顾亭林找到了后半生安身立命之所在:既不
可为异国臣子,又不能忘先祖遗训。生命的两难选择终于获得
了一个坚实的支点,以后顾亭林便有这样惊世骇俗的议论: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
    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
    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
    谓之亡天下。魏晋人之清谈,何以亡
    天下,是至于所谓杨、墨之言,至于
    使天下无父无君,而入于禽兽者也…
    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
    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
    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日知录》“正始”条)

    这就是在近世一百多年间一直激励着无数中国人的一句话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最初出处。顾亭林表面上看是论述
历史(曹魏正始年间),实质是影射现实。顾亭林的《日知录》
写作、修改达三十多年,其“正始条”最后定型于明朝覆亡之
后实无疑。“亡国”与“亡天下”的区分,不仅使顾亭林超越
了一般意义的明遗民与孤臣孽子的历史身份,在此裂变的时代
对人生与历史有了全新的看法,它还决定了顾亭林后半生的学
业与操守。保国,肉食者谋之,顾亭林将批判的锋芒直指直接
导致明政权灭亡的官吏集团;保天下,“匹夫之贱,与有责焉
耳矣”,顾亭林道出的是这样一种“兴亡观”:所谓“仁义充
塞”中的“仁义”者,实指一种文化、一种伦理道德风习,它
涉及到每一个士人及每一个子民(尤其是前者)。保此“仁义
”,也就是保天下。至此,顾亭林“无为异国臣子,无忘先祖
遗训”的后半生便有了一个很充实的指导思想。三十多年后,
政局大体已稳的清廷以纂修明史特开博学鸿儒科,征举海内名
士,被荐呼声甚高的顾亭林,以其母“遗命炎武读书隐居,无
仕二姓,迄今三十五年,每一念及,不知涕之沾襟也”(《与
史馆诸君书》)这个唯一的理由断然拒绝出仕。顾亭林暮年之
际重提旧事,而且凛然气直,这绝非巧合,可知顾亭林一直以
“母遗命”作护身符,得以在险恶的数十年间保持独立自由的
人格。而顾母王氏之节操,事关“千秋之风教矣”(同上),
也即事关“保天下者”。

    这就是顾亭林得以生存、并将完成一生伟业的基础。

    风霜催人老。三十来岁的顾亭林已愀然有老气。《海上·
其一》诗云:“日入空山海气侵,秋光千里自登临。十年天地
干戈老,四海苍生痛哭深。水涌神山来白鹤,云浮真阙见黄金。
此中何处无人世,只恐难酬烈士心。”《桃花溪歌赠陈处士梅》
也有句云:“桑田沧海几回更,只今尚有遗民老。语罢长谣更
浮白,七十年来似畴昔”。至于其他诗篇中“伤心千里目,愁
绝百年中”;“有人宗国泪,何地洒孤忠”;“一身去国无所
泊,类此鸿雁三秋祖”等等诸句透现的沧凉意,在此时期的诗
作中随处可见。顾诗追慕杜诗是可以肯定的,在人生的年龄上
顾亭林却比杜甫更早体味世纪裂变。所以顾诗不是“老”在字
句的提炼上,而是老在心灵上。

    在三、四十岁之际,人生前后两个阶段的一条界线就这样
划出了。

                    二

    一个学者的晚年就这样开始了。

    确定顾亭林的晚年时期是有轨迹可依的。顾亭林成名早,
据其自述,“甲申巨变”之前,顾氏已有十年的文名。明朝倾
覆,顾亭林才三十岁出头,从清顺治元年算起,十余年间顾亭
林的青中年时代是在不尽长泪洒的国难家仇中度过,此中的悲
哀不足为人道。“念二年以来,父昆弟之死焉者,姻戚朋友之
死焉者,长于我而死焉者,少于我而死焉者,不可胜数也”(
《先妣王硕人行状》)。生死虽只一瞬,而眼中的人生早已苍
然老矣。“年至四十,斐然欲有所作;又十余年,读书日以益
多,而后悔其向者立言之非也”(《钞书自序》)。一段从未
有过的沉重人生开始了。它以“开拓万古之心胸”为标志,开
始了一段“独往之踪”的生命历程。

    这就是顾亭林晚年的意义。

    清顺治十四年(公元1657年),以受同里劣绅煎迫为触发
点,四十五岁的顾亭林决意离开四十余年哺育他、滋润他的吴
中故土,开始了长达二十多年的北国游历生涯。关于顾氏后半
生的这段经历,数百年间众说纷纭,近人一般认为顾氏北游实
为察四方江山形制,以待天下有变。今天细细考察,与其说顾
亭林北上主要有意从事政治活动,倒不如说顾亭林浩然有志开
始了一段新的文化旅程。“年至四十,斐然欲有所作”,“后
悔其向者立言之非”,这是一种新的人生顿悟,也是一种崭新
的文化视角。在顾亭林二十余年的“晚年”,大概每至十年为
一期,每一时期顾氏都有相类似的新感受。在四十五岁离开江
南一隅的前夕,顾氏平生挚友、也是吴中高士的归庄,作序为
顾亭林送行。序中有语云:

        宁人之学有本,而树立有素,使
    穷年读书山中,天下谁复知宁人者?
    今且登陟名山大川,历聘列国,以广
    其志,而大其声施。焉知今日困扼非
    宁人行道于天下之发轫乎?

    归庄知亭林极深!他已经预言了顾亭林的后半生,也预言
了顾亭林晚年“历聘列国”的深沉的文化意义。

    这是一段十分罕见、漫长、孤寂,却也最见精神的文化旅
程。

    在二十余年间,顾亭林往返于山东、北京、山西、河南、
陕西也即昔人所说的关外、关内及关中等地,足迹几遍及北国
的名山巨川。按顾亭林的说法,他已“九州历其七,五岳登其
四”(《与戴耘野》)。顾亭林晚年的游历,在其生前不少事
迹已呈扑朔迷离之象,在身后更因其书稿多有佚散而留下了许
多谜,但游历之艰辛仍在其传世之遗稿中能窥一二。《答人书
》有语云:

        出游一纪(按:一纪为十二年),
    一生气骨幸未至潦倒随人。而物情日浇,
    世路弥窄,追想与吾兄语濂读书之时,
    真是武陵洞口,不可复寻矣!丁酉之秋,
    启涂淮北,正值淫雨沂沐,下流并为巨
    浸。跣行二百七千里,始得干土,两足
    为肿。寄食三齐,明年客北平,又明年
    客上谷。一身孤行,并无仆从;穷边二
    载,藜藿为飧。

    这种“跣行二百七十里,始得干土,两足为肿;穷边二载,
藜藿为飧”的人生历程,需要付出的是多大的毅力?顾亭林并
不是一个文人,他大半生对治学几近苛刻的要求,使他没有留
下多少可供后人资谈的“生平轶事”,不过透过一些遗稿的字
里行间,后人仍能感受这种一生孤行的悲怆。顾在一封答谢友
朋问候的书函中曾这样述及二十余年的生涯:“雹散蓬飘,忽
焉二纪;东西南北,音信阙如。为天涯独往之人,类日暮倒行
之客”(《与周籀书书》)。天涯独往之人,日暮倒行之客,
今日读之,这些三百余年前的文字仍如水一般凉沁,透人心脾,
其清寒之气挥之不散。

    在痛苦的游历中能坚忍前行,必定有着巨大的精神寄托与
灵魂慰藉。这正是顾氏晚年活着的源泉。顾亭林眼中的山水带
恨,眼中的天地含愁,其兴亡之感经年溢于胸间,在“人与自
然”的融洽与感悟中,已达“天人合一”的境界。

        比二十年间,周游天下,所至名
    山、巨镇、祠庙、伽蓝之迹,无不寻
    求。登危峰,探窈壑,扪落石,履荒
    榛,伐颓垣,畚朽壤。其可读者,必
    手自钞录,得一文为前人所未见者,
    辄喜而不寐。
                  (《金石文字记序》)

    飘泊的欢愉全在这种穷天地之灵气、寻古今之流变的索求
中,此中的文化意义已远远胜于在“登危峰,探窈壑”时所宣
泄的家仇国恨带来的人生遗恨。康熙六年,五十五岁的顾亭林
刊行《音学五书》,并作《音学五书序》一文,详尽论述自三
代至明音韵变化的痕迹。顾氏在文中自信而云:“世日远而传
日讹,此道之亡,盖二千有余岁矣。炎武潜心有年,既得《广
韵》之书,乃始发悟于中而旁通其说……天之未丧斯文,必有
圣人复起,举今日之音而还之淳古者”。十三年后,六十八岁
的顾亭林再作《音学五书后序》一文,笔触已然完全归于平淡,
起首即云:“余纂辑此书三十余年,所过山川亭鄣,无日不以
自随,凡五易稿而手书者三矣。然久客荒壤,于古人之书多所
未见,日西方莫,遂以付之梓人,故已登版而刊改者犹至数四
”。悠悠三十载,所过山川旧城,没有一日不携带在身边,而
且作过数次刊改,顾亭林简朴的记叙,应该已经隐去了无数这
样的场面:一个孤丁的旅人,或乘一匹马,或肩荷行囊,艰辛
地行进在崇山峻岭之间。每遇荒墟废寺、破庙遗迹,必踟蹰良
久,披寻残缺,拂去陈年的尘土,抚碑慨叹;勘史籍之阙失,
追源流之故道,思接千载,心潮翻滚不已……。日出日落,月
升月沉;荒途寞寞,野岭漫漫,旅人的脚步数十载不易。此中
的深情,三百载下仍可见旅人眼中闪耀着清澈的泪光。文化的
跋涉,永远没有归宿。顾亭林晚年的脚步已昭示了这一点。生
命的消亡可以令脚步终止,然而生命的精魂将永远这样地走下
去……

    在这里,顾亭林已将人生的跋涉与文化的跋涉紧紧地融汇
在一起。生命的历程,也就是一种文化的历程;生命给文化以
温暖,文化又给生命以滋润。顾亭林的晚年,使“文化人格”
这一概念,自明清以降变得分外有意义。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穷源索流式的文化苦寻,为编一书而
数十年“无日不以自随”,并非是一个孤例:《日知录》成书
前后达三十余年,直到暮年生命快将沉销,顾亭林仍有这样严
苛之论:

        著述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书传
    之于人……马文渊有言:“良工不示人
    以璞。”今世之人速于成书,躁于求名,
    斯道也将亡矣……《日知录》再待千年,
    如不及年(此年字如“赵孟不复年”之
    年),则以临终绝笔为定。
              (《与潘次耕书》)

    可以相信,若顾亭林晚年再多几个“十年”,《日知录》
的修订仍将继续延续下去,直到临终绝笔为止。

    这是很难令人释怀的一种历史场面。顾亭林那忧伤的跋涉
者的形象已别具一格地留在清代文化学术那琳琅满目的长廊上。
跋涉者的孤独、忧愤、痛苦,和着一个思想者愤世嫉俗、却又
对天下存亡有着无限关怀的矛盾,这种种百感交织的痕迹,全
都刻印在这位学者那张充满了沧桑感的脸上。这是一座不能轻
易雕刻的塑像。在文化长河的跋涉中,它不仅意味着三百余年
间后人对这位学者的认识还远远不够,它还意味着顾亭林在历
史与文化的长河中从未死去,顾亭林式的愤世、忧患以及强烈
的爱憎,三百年后仍如状在眼前,握手可感,炽热逼人。明末
世风浇漓,士风尤其衰颓,在晚年顾亭林从未停止对其作文化
意义的批判。其愤世之深,忧伤之切,及发聋振聩之效,直启
本世纪前期不少思想者对中国社会的批判。《日知录》“廉耻”
条有云:

        《五代史·冯道传论》曰:“礼、
    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
    乃灭亡……”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
    故夫子之论士,日“行己有耻”。《孟
    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
    耻矣”。又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
    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
    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
    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吾
    观三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
    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后凋于
    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彼昏之日,固
    未尝无独醒之人也。

    顾亭林不是第一个愤世伤时者,可是说顾亭林是千年间将
士风与国运紧密结合起来考察、以辨天下兴亡轨迹的突出学者,
大概是不会错的,十分难能可贵的是,顾亭林的愤世嫉俗并不
关乎个人的进退、一己浮沉的悲戚,而具有“匹夫之心,天下
人之心也”的博大胸襟。这可以说是将自“屈贾”以来遭时不
遇而忧国忧民的爱国情操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顾亭林对末
世士风的批判已近冷酷无情,二十多年间,顾亭林在著述或与
人书的议沦中常常表达了他对士人“无耻”行径的深恶痛绝。
“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
整顿风俗,则教化纲纪为不可阙哉。百年必世养之而不足,一
朝一夕败之而有余”(《与人书》)。“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
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呜呼!士而不先
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
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
《与友人论学书》)……这样的抨击,比比皆是。顾亭林是在
为明朝世纪末画像,只是今人重新回顾这段历史,又何尝不觉
得顾亭林同样是为他身后才出现的另一种世纪末画像?!很多
年过去了,顾亭林笔下有着特别含义的“士风”、“廉耻”、
“人心风俗”等词,依然有着其不灭的震撼力。

    探讨忧愤者的心理。是相当有意思的。比起同样出现在明
代后期的一批批判者,顾亭林显然另有一种冀盼能“传先王之
业”的文化情感,正是这种情感才使顾氏对传统文化的迷失(
顾谓之曰“文武之道尽矣”)有如此切肤之痛感。顾亭林所推
崇的“先王之业”及其“经世”思想,也许从整体上说并未超
越前人的窠臼,但在士风糜烂、人心尽丧的千年大变局下,顾
氏以“致用”、“实学”激浊扬清,努力使久已不传及已被歪
曲的“君子之道,兴王之事”返之淳正;并身体力行,坚定不
移,三十多年孜孜不倦,以巨大的人格力量、饱经忧患的晚年
遭际,在混浊、颓败的末世,用活生生的形象重新阐释了罕见
的“君子之道”。在当时的士林,已没有人可以视而不见这么
一个形象;在后世,追溯明末清初这段文化伤心史时,更没有
谁可以漠视这么一个形象。而顾亭林对传统文化衰落的痛心疾
首,实开近世一批坚持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学者甚浓的忧患意
识的先河。“盖三十年之间,而世道弥衰,人品弥下,使君而
及见此,其将[口敫]然而哭,如许子伯之悲世者矣”(《常
熟陈君墓志铭》)。“[口敫]然而哭”,此情结可以说延续
至本世纪一些文化大师的身上。

    历史总会选择一、两个关键之点让积蓄已久的生命之花作
短暂而又意义恒久的迸发。在六十六岁这一年,无疑是顾亭林
晚年最见光彩的一年。这一年是康熙十六年。在该年正月,已
呈文治武功之象的康熙诏曰:“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
文运,阐发经史,以备顾问。朕万几余暇,思得博通之士,用
资典学。其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士,勿论已仕未仕,中外
臣工各举所知,朕将亲试焉”(《清史稿·圣祖本纪》)。清
廷欲一举网罗尽“已仕未仕”之中外博通之士。顾亭林出现在
清廷的视野之内。据《清史稿》本传所记,自诏博学鸿儒科后,
“大臣争荐之(指顾亭林)”。同邑名士叶方蔼等也多相劝。
在此“人生难得之遭逢”(顾亭林语)之际,顾亭林以死自誓。
在该年《答次耕书》中云,“处此之时,惟退惟拙,可以免患
”;“果有此命,非死即逃”;“耿耿此心,终始不变”!同
在该年作《答李紫澜书》,有语云,“常叹有名不如无名,有
位不如无位”;“然后国家无杀士之名,草泽有容身之地,真
所谓威武不屈”。同年还有《春雨》、《井中心史歌》诸诗明
志,其中《井中心史歌》序言有句云:“悲年运之日往,值禁
网之逾密,而见贤思齐,独立不惧。将发挥其事,以示为人臣
处变之则焉”。此数书尚是友朋间内心真情的平和吐露。康熙
十八年,叶方蔼受诏出任明史馆总裁,叶氏又一次劝请顾亭林
入史局修《明史》,六十七岁的顾亭林作《与叶仞庵书》一文,
以“一生怀抱,敢不直陈之左右”的胆识,向举荐者、也向朝
廷宣示了一个终生以“行己有耻”为旨的士人最后的抉择,文
内有语云:

        先妣未嫁过门,养姑抱嗣,为吴
    中第一奇节;蒙朝廷旌表,国亡绝粒,
    以女子而蹈首阳之烈。临终遗命;有
    “无仕异代”之言,载于志状,故人
    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矣。《记》曰:
    “将贻父母令名,必果;将贻父母羞
    辱,必不果。”七十老翁何所求?正
    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

    刚烈之辞,掷地有声;孤怀遗恨,满纸激情。顾亭林既是
昭志,也是圆志——终于可以在“欠死”之年,以其“知”与
“行”的完美统一,完成了一生的塑造。

    若说顾亭林愿以死来体现不仕二朝的意志,则顾氏更愿以
死来维护已成生命支柱的“为人臣处变之则”。

    据清人全祖望所述,当朝中诸公争荐之时,“(顾)先生
预令诸门人之在京者辞曰:‘刀绳俱在,无速我死’。”(《
神道表》)

    同年顾亭林有《寄次耕时被荐在燕中》诗,有句云:

        嗟我性难驯,穷老弥刚棱;
        孤迹似鸿冥,心尚防弋[矢曾];
        或有金马客,问余可共登?
        为言顾彦先,惟办刀与绳!

    顾彦先,晋人,曾有语云:“吾为齐王主簿,恒虑祸及,
见刀与绳,每欲自杀,但人不知耳”(《晋书》本传)。

    全祖望所记,当为实录。

    康熙二十一年正月,七十岁的顾亭林骑马意外失足坠地,
隔日去世。

                            三

    和他那些挚友几十年前悲壮式的死相比、顾亭林死得很平淡,
但他晚年生命意义的余响则穿越二百余年一直延续至本世纪初,
甚至可能还要久远。顾亭林对传统文化的承传那份独特的忧患意
识,更跨越了两个世纪影响了整整一群人。本世纪的博学鸿儒王
国维、陈寅恪等人到底承续了多少顾氏的学术思想暂且不论,在
文化情怀、人格气节、道德精神等方面,王、陈等人身上赫然可
见顾亭林的影子。十分有意思的是,顾氏数百年间以痛恨大清的
明遗民身份垂于后世;而王、陈两人在本世纪却一直被认为对大
清充满了怀恋。由此可见,顾亭林的情怀与精神,绝不关乎一家
一姓之兴亡,而具有超越了时间、地域的一种文化精神。二百余
年前,顾亭林自感惟己在独守与苦守此精神,面对滔滔世象不免
[口敫]然而哭;二百余年后,王国维与陈寅恪同样自感惟己在
独守与苦守此精神,只是他们中宵之泣声在时贤听来所谓“陈腐
的气息”显得很浓……

    面对这样的古人,今人不知能说些什么!面对这样的前贤,
今人又能够说些什么?

    顾亭林之业也许随着他所处时代的消失已成为过去;而作为
一个学者,顾氏晚年生命的升华,将永远今后人感慨不已。

    在生前,顾亭林已将自己的一生划为截然不同的两个阶段,
其严苛的程度已有点“不近人情”。第一阶段包括青年及中年时
期,晚年顾亭林回首这段时期的人生,足可用四字形容——“悔
其少作”。“弟少年时,不过从诸文士之后,为雕虫篆刻之技。
及乎年齿渐大,闻见益增,始知后海先河,为山覆篑,而炳烛之
光,桑榆之效,亦已晚矣”(《与陆桴亭札》)。这是一段很典
型的对中年以前人生的评述。顾亭林对青年时期“从诸文士之后”
的经历极悔之,在《与人书》中云:“《宋史》言,刘忠肃每戒
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仆自一
读此言,”便绝应酬文字,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在
这里顾亭林透露了重要的信息,晚年他眼中的“文士”、“文人”
,即是那些专为“注虫鱼,吟风月而已”(《与黄太冲书》)等
应酬文字之士。顾亭林笔下的“诸文士”应当泛指明季空浮的士
风,因为他早岁从游之士便有奇士归庄等人。归、顾过从甚密,
互为气类,在当时已成佳话。在漫长的晚年,顾亭林一直在忏悔
早岁的“雕虫篆刻之技”,并且越到暮年越苛刻。“年过五十,
乃知‘不学礼无以言’之旨,方欲讨论,而多历忧患,又迫衰晚
……遂于此经未有所得”(《答汪苕文书》);“年逾六十,迄
无所成,如何如何”(《与黄太冲书》)。至今已不易追寻顾亭
林早岁“从诸文士之后”的确切生涯,虽然后世学者一般认为存
世的顾氏文集并非由顾本人最后亲定,但顾亭林在生前已对一生
之著述作过严谨的删削则是可以相信的。因为在现存的顾氏遗稿
中早岁之作少之又少,顾氏存世的四百多首诗歌按编年体例是从
崇祯十六年“甲申之变”起编定。近人徐颂洛以为顾诗“无一酬
应语”。可以推断,顾亭林一生为诗为文并非“无一酬应语”,
实为“酬应语”早经晚年的顾亭林全部删除了。删除得很干净,
也很撼人心弦,留下了一片巨大的教人浮想联翩的空白,映衬着
一个学者暮年时一尘不染的洁白灵魂!面对着这样的文字,面对
着这样追求真理的完美者与苛求者,无论何时,无论何人,都应
该感受到一种文化的尊严,一种治学的尊严,一种人格的尊严!

    《初刻日知录自序》云:

        炎武所著《日知录》……历今六
    七年,老而益进,始悔向日学之不博,
    见之不卓,其中疏漏往往而有,而其
    书已行于世,不可掩……盖天下之理
    无穷,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
    达。故昔日之得,不足以为矜;后日
    之成,不容以自限。若其所欲明学术,
    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则有
    不尽于是刻者,须绝笔之后,藏之名
    山,以待抚世宰物者之求,其无以是
    刻之陋而弃之则幸甚!

    顾亭林作此感想时已经六十四岁。《日知录》的著述已延续
了三十多年,此书在士林早有名声,顾亭林却仍旧这样说,“未
敢自以为定,故先以旧本质之同志”(同上)。

    “老而益进”四字点题,它足以概括顾亭林晚年不凡的生命
过程。这种过程因了顾亭林亲历着一个天崩地裂的时代,所以顾
亭林“今是而昨非”的扬弃,其意义已超出了一个个体生命的独
善其身、自我完善,而开启了在历史大变局下一个有良知的知识
分子在对待民族存亡、本土文化,及为人气节等重大问题上“处
变之则”的一种新的文化精神;又因其晚年坎坷的经历,凸现其
情深如许的灵魂,使这种文化精神弥漫着博大的人格化的情怀。
此情怀数百年缭绕不散,印证着自明清以降中国历代优秀知识分
子在现实中所经历的命运历程及在精神世界中走过的心路历程。
在这个意义上说,今人仍在慢慢体味顾亭林已体味过的历史情感
与文化情感。——若从长远的目光来看,没有谁可以否认中华民
族在二十世纪同样处在一个历史大变局之中!

    唯一有所区别的是,今天芸芸众生中不知能有几人可以接近
顾亭林的境界?

    三百年间,历史的条件、历史的内容已今非昔比,历史的精
神却依然始终如一——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作为一个思
想者,此话顾亭林说得极为亲切;作为一个学者,此话表明顾亭
林显然感悟到了冥冥中承中国传统文化之“命脉”的天意,顾亭
林一生有两次重大的自我否定:一为明末清初之际对早岁从诸文
士“步扬、班之逸躅”的否定,“扬、班”即汉代的扬雄、班固,
俱早年喜为汉大赋,扬雄晚年醒悟,以为雕虫小技,壮夫不为,
“辍不复写”,这就是“悔其少作”的典故。扬雄晚年“意欲求
文章成名于后世”(《汉书》本传),这种人生观的变化,对汉
以后历代中国学者影响深远,在顾亭林身上亦可见其烙印。二为
当大清政权日见牢固、复明事业已不可为时,顾亭林遂转向“保
天下”的孤寂而又凄寒的极至追求。“孤寂”者,世既滔滔,天
仍梦梦,众人皆沉醉,惟吾独醒。顾亭林已强烈意识到在此分崩
离析之际文化、风俗、人心已到了“薪尽火传”的转折关头,而
以添薪传火、孤身救危亡之人自命。在那一刻,滚动着的历史之
流似乎也在这节骨眼上久久徘徊,将焦点凝聚在这张布满了人世
风霜、仰对着茫茫苍穹的脸上。这是很动人的一种历史定格。并
不是每一个朝代都能出现这样的定格。中国传统文化的演进,每
到紧要处,总会出现一两个凝聚其精华、续延其命脉的关键人物。
文化的推进,在此时呈现“一脉相牵”的形态。因孔子降世,后
代儒者方有“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之慨。孔子没后一千年,
韩愈自负千年间只有自己能承续孔孟之道,“每言文章自汉司马
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后,作者不世出”(《新唐书·韩愈
传》)。至明末清初,“末世人情弥巧,文而不惭”,顾亭林忧
切的目光越过了动荡纷争、最惹人悲欢愁肠的当世,在寂寥的历
史时空中追寻;追寻着“不可绝于天地间”的那一线历史之脉、
文化之脉,这种追寻构成了顾亭林晚年的生命本质:孤峭、痛苦、
悲凉,一句话,承受着裂变时代带来的沉重负载。同样这种追寻
也构成了顾氏晚年的生命意义:凝重、高洁、永恒,一句话,可
以“垂示后来者”!“天下之士,于是乎不知古”,“天下之士,
于是乎不知今”(《日知录》“秘书国史”条),顾亭林痛心疾
首于“有明三百年之文人”的堕落,每每发出这样的痛呼:“君
子之为学也,非利己而已也。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拨乱反正之事,
知天下之势之何以流极而至于此,则思起而有以救之”(《与潘
次耕札》)。也许顾亭林感受太深了,也许顾亭林太苛求自己了,
与其他同时期的文化大师略有不同,顾亭林的著述非洋洋洒洒之
作,多短小简略之论,但很多精粹的言论已包容着一个时代思考
的精华,蕴含着一生的思想总结——如“(吾)未尝一日忘天下
也。故君子之学,死而后已”;“故凡文之不关六经之指、当世
之务者,一切不为”(《与人书》)。

    这是一块无法绕过去的思想碑石。

    距顾亭林死后二百五十年的一九三四年,陈寅恪在《王静安
先生遗书序》一文中这样说道:

        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
    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
    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
    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
    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
    而示来者以轨则也。

    所谓“托命之人”,自是指承传中国文化一脉相牵者。中国
文化屡屡演进至紧要关头时便出现的“托命之人”,他们的历史
地位与历史作用,到了陈寅恪的手里,才获得了比较详实的论述。
陈寅恪的提炼也非凭空而来,作为明末清初“托命之人”的顾亭
林,在他的著述中已多次强烈表达他的学说将会“转移一时之风
气,示来者以轨则”。“吾辈所恃,在自家本领。足以垂之后代,
不必旁人篱落,亦不屑与人争名。弟三十年来,并无一字流传坊
间,比乃刻《日知录》二本,虽未敢必其垂后,而近代二百年来
未有此书,则确乎可信也”(《与人书》)。而在《答曾庭闻书
》等文中顾氏自负地云:“一生所著之书,颇有足以启后王而垂
来学者”;“而有王起者,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
。顾亭林很自信,越到暮年,这种自信越化为浓浓的生命意志,
其活着,其老而益进,全部服膺于“启多闻于来学,待一治于后
王,自信其书之必传”(《与杨雪臣》)。

    顾亭林的书的确传了下来,并已融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顾亭林的天分,也许只有极少数者才可以领略;不过这并不妨碍
后世的学人,面对这么一位有血有肉的学者、这么一段艰苦卓绝
的晚年人生,去静听他那不绝如缕的传世遗音。这或者正是顾亭
林在“人”的意义上具有悠久审美价值的根本所在?!

        天生豪杰,必有所任。如人主于其臣,授之官
    而与以职。今日者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
    此吾辈之任也。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己。故一病垂
    危,神思不乱,使遂溘焉长逝,而子此任已不可谓
    无尺寸之功。今既得生,是天以为稍能任事而不遽
    放归者也,又敢怠于其职乎?
                        《病起与蓟门当事书》

    写下这样的文字时,顾亭林的生命已接近尽头;未几,一代
大学者便撒手西归。这样的文字,已将一个学者的晚年所应有的
内容、意义全都包含在内了。

    三百年前有这样一位学者作这样严苛的删削,留下的是这样
的文字;三百年后,同样世既滔滔,但对于现代许多为文者来说,
他们晚年的文字已不可以视作他们一生中最真实的心声,当然更
遑论是传世之音。本来,积一生的阅历,最好的文字,最好的思
想,应该产生于这段“老而益进”的人生时期。

    由此可知,现代人并不一定比古人幸运多少。

    由此也可知,在本世纪历尽沧桑、至今仍健在、仍在不断反
思一生、仍在对往昔作“否定之否定”的一些文化老人,他们的
暮年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当然,要对此作出客观的文化价值的判
断,恐怕要留待下一个世纪了。

    “天下之事,有言在一时,而其效见于数十百年之后者”(
《日知录》“立言不为一时”条)。没有多少人会留意顾亭林的
这段话,但历史的确是这样走过来的。


                                     写于广州桂花岗

                                  1997年1月12日-28日



植字:追日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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