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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之苛

●钟叔河

  “苛”这个字,本是治人者专用的,意指对下诛求过度,督责过严,
如《礼记》所云“苛政猛于虎”,《诗序》所云“哀刑政之苛”。它乃
是朱洪武、清雍正这些人的性格特征。
  历史上的文人,大多数不是治人者,而是治于人者,是“苛”的对
象。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李斯,在毁害韩非、建议焚书时,也显得那样
的“苛”,那样心狠手辣;但他早已经削尖脑袋,钻进王朝领导核心,
成为了治人者,不复是文人身份了。但即使是当上丞相的李斯,最终还
是斗不过厮役出身的赵高,被夷了三族。他在全家被杀时对儿子说的话,
“欲与若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很有形象思维色
彩,仍是文人当行本色;但紧接着挨的拦腰一刀,却比韩非吞下的毒药
痛苦得多了。
  李斯为名利所驱,紧跟秦皇帝,不得不身体力行,虽可恨,犹有可
说。令人不解的是,历史上竟还有这样的文人,他一不是当朝一品,二
不是文化班头,并未挤进治人者的行列,为君为师的责任全都没有,吃
着自家的老米饭,却要以文化监察御史自居,对文人和文事的态度比治
人者更“苛”,清朝人潘清舆便是一个绝妙的例子。
  潘清舆,字四农,山阳人,是一位举人,著《养一斋集》,其中诗
话十卷,有云:
  子欲世人选诗读诗者,如曹操、阮籍、陆机、潘岳、谢灵运、沈约、
范云、陈子昂、宋之问、沈期诸乱臣逆党之诗,一概不选不读。以端
初学之趋向,而立诗教之纲维。盖人品小疵,宜宽而不论,此诸人非小
疵也。
  妙就妙在开出一串名单,将这些人的作品一概禁绝,却又说“小品
小疵,宜宽而不论”,仿佛执行的政策仍然是“从宽”。看来,曹操在
铜雀台上玩几个女人,阮籍跟酒家老板娘吊吊膀子,宋之问和沈期受
一点贿(随后不又继续在做官么),这类问题本可“不论”。那么,为
什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前不
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些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名作,却必须“一概
不选不读”呢?唯一的理由,便因为这十个人是他所说的“乱臣逆党”。
  在《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里,这十个人都有专条,除了
对宋之问、沈期二人的“人品”(这却是养一斋认为“宜宽而不论”
的)略有微辞外,并未作任何否定的评价,更无一人被戴上“乱臣逆党”
的帽子。陆机、潘岳、谢灵运、陈子昂、宋之问等五人确实是被杀的,
但或死于政局纷争,或死于仇敌告讦,或死于冤狱陷害。且不说他们没
有举兵造过反,即使在专制统治下造过反的,如黄巢、牛金星,恐怕也
不能永远说成是乱臣逆党吧。阮籍、沈约和范云等人,不过在治人者倒
台后没有为之“守节”,用春秋笔法来形容就是事过二主或身历两朝(
沈约则身历宋、齐、梁三朝)。如果这算是“逆”,又该如何评价众多
的起义将领;何况阮籍他们只是逆来顺受,并未举旗起义或弃械投诚呢。
至于曹孟德,他倒没有身历两朝,只因他儿子在他死后取代不中用的刘
协做了皇帝,他就成了名单上的头名。这里真用得上聂绀弩的警句,“
奸臣曹操是篡贼曹丕的儿子”了。
  民国前期军阀混战时,一边称讨贼军,一边称靖逆军,“贼”和“
逆”都是打击对方争权夺利的口号。你可以这样叫我,我也可以这样叫
你。究竟谁是贼谁是逆,老百姓是弄不明白也无须弄明白的,只求能在
炮火连天中草间偷活就不错。文人如不想学“可怜跑死阮忠枢”,到某
一边去领薪水,也大可不必操这份心吧。
  这里说的有点离题了。其实我的意思不过是,所谓乱臣逆党奸臣篡
贼的帽子太大,当时压得死人,过后看来却往往并不那么合式。尤其是
在只论诗文而不是帮古人写档案作结论的时候,似乎不必一定要把当时
就未必很对头的政治帽子从历史灰土里捡起来,双手捧着硬往已经不能
作声的古人头上戴。也就是说,不必那么“苛”。
  潘德舆做八股只考上一个举人,写文章《养一斋集》也没几个人看,
偏要替汉献帝、司马昭来出气,讨伐他们的“乱臣逆党”,欲令天下人
都“不选不读”曹孟德阮嗣宗的诗文。究竟他是不甘寂寞,还是心理失
衡呢,我不便妄加揣测。但不管怎样,连朱洪武、清雍正都没有禁止选
读,顶讲究“诗教”的朱文公亦未曾加以指摘,连自称“司风化之官”
的海忠介也能够相安的这些文字,他却要这样气愤填膺地反对,一副悻
悻然不共戴天的样子,称之曰“苛”,总不至于十分冤枉。
  过去的文人(再往前叫儒生)有一种俯首帖耳的遗传病,即日常生
活每遇横逆之来亦退让唯恐不及,唯独对于同类却“气”特别足。文网
稍宽时,生怕大家呼吸轻松,总想制造一点能够锻炼成文字狱的材料出
来才甘心,好像治人者不“苛”反而不好过似的。这可以称之为“苛”
的瘾,不知道几时才能够根除。
  历史上文人吃“苛”的苦头太多了。如果文人还要帮着“挖寻蛇
打”,不断地从活着和死去的同类中找“乱臣逆党”,那么所受的痛苦
只怕会更多更长久。二千二百年前,秦始皇坑了四百六十多个儒,文人
谈起来至今还不免痛心疾首。但《史记》上明明写着,四百六十多人中
的大多数,也是在“案问”时“诸生互相告引”攀扯出来的。大约是最
初被“案问”者觉得别人没被“案问”,自己心理不平衡,也就是犯了
“苛”的瘾吧。
  治人者的事不好说,我只希望文人们对于同是文人的人和文不要太
“苛”。为世间多留下几篇“月明星稀”之类的文字总不是什么坏事,
因为我们和我们的后人不能只读养一斋的诗话。

         一九九九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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