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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网络的过滤与屏蔽

  张远山

  昨天刚在“世纪中国”网站上看到陆文先生的贴子《我希望新浪公布哪些是
敏感字眼》,今天又在“新语丝”网站上读到木言先生的贴子《“网络”新名词
讨论》,谈的问题是相关的,我认为很值得一议。

  一

  陆文先生的贴子谈的是中国网民在网上发贴,不知何故就被删了贴,所以想
知道哪些字眼“敏感”了,是否可以开列一个“敏感字眼”清单,以便网民事先
回避。此贴的表面意思是陆文先生表示愿意识相,即并非我不想遵守“规矩”,
但你必须把“规矩”告诉我,其实却是很不识相地将了版主和网管一军。

  但版主和网管当然不可能公布“敏感字眼”清单,不仅因为这一清单必定非
常搞笑,更主要的原因是敏感字眼是“与时俱进”的。今天公布了,明天你就可
以钻空子,用同义词、近义词、反义词、正训、反训、双关、互文、藏头、歇后、
缺笔、添笔、拆字、隐语、缩略、空格等无数影射手法(参见拙著《寓言的密码》
上卷之《对专制制度的影射权--畏影恶迹》),不出现敏感字眼却依然让读者
意会到敏感字眼。假如既要公布又要预防你钻空子,公布的敏感字眼清单一定覆
盖面极广,其广度大概相当于废除汉语,这等于是向全世界自暴其丑、自供罪状,
所以还是不公布更便于“管理”。须知与“红色时期”相比,已转型为“黄色时
期”的当代中国已经很不容易“管理”了,所以有关的重要会议只要求与会人员
领会精神,而不准记录,有关的临时性指示也仅限于口耳相传(往往通过电话),
而不发正式的红头文件--如此火烛小心、心照不宣,为的是“事出有因,查无
实据”,既不“授人以柄”,又不“泄露国家机密”,算得上是代表先进文化的
先进管理方式。这就是为什么《新闻出版法》酝酿和草拟了许多年,一直在叫
“狼来了”,那头肩负民主与自由理念的希腊狼却像戈多一样始终不来;中国特
色的丹麦国王一直赤裸裸地在大街上横行,敢说真话的中国小孩也有,但真话却
没法让全体中国人公开听到--尽管在私人空间中早已尽人皆知。

  只有民主社会才会把一切规定公开颁布在成文法里。有了白纸黑字的成文法,
公民就可以干法律未禁止的任何事--这就是自由,也就是全体公民的天赋权利。
但非民主制度却不肯轻易允许臣民随便干未明文禁止的任何事--非民主制度就
是要剥夺这种自由,也就是用少数人掌握的非法权力剥夺大多数公民的天赋权利。
既然少数人掌握的权力本身就是非法的,要这少数人宣布成文法或开列“敏感字
眼清单”,岂非与虎谋皮?

  其实民主社会也有法律未禁止但主流价值不希望你干的种种事情,如果明文
规定这些事情不许干,就属于干涉天赋自由,所以西方民主社会在法律之外需要
一个上帝。有了上帝,那些法律未禁止但同时代的大多数人不希望你干(或者他
自己虽然想干却不希望别人也干)的事就由神来管了--这些事不宜由人管,因
为这些事如果不会付出代价很可能人人都想干,这是西方民主社会的立法者诚实
的地方,这种诚实包含着“人人生而平等”的人文公理。既然这些不高尚的事大
家都干就乱了套,因此最好大家都不干,但用法律加以禁止又有失法律的严肃性,
因此最好让比人高尚的神来管。这就是为什么德国人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以后,
俄国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要哀叹“倘若没有上帝,那就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干了”的
原因。陀氏决不是担心上帝死后大家都去干法律禁止的事,而是担心上帝死后大
家都去干法律不便禁止但实在摆不上台面的那些事。这是民主社会的焦虑,或许
也是民主社会的弊病。民主制度并非决无缺点,而是缺点很多,但两害相权取其
轻,现代民主制确实是有史以来最不坏的制度。

  然而非民主社会的统治者却不可能如此诚实,更不可能信奉“人人生而平等”
的人文公理,所以他们只剩下霸道:许多事虽然我想干也一定要干,但你们却不
可以干。至于什么是不许干的,我不会明明白白告诉你,因为一旦告诉你了,我
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发挥“主观能动性”了,我就不能高兴时忽而“大赦天下”、
“平反昭雪”,不高兴时又忽而“从重从快”、“严打严防”了。你要我明白说
出什么可以干,什么不可以干,就是妄想得到公民的天赋权利,作为臣民就是大
逆不道的犯上作乱。作为臣民,你没有资格逼问我,这种逼问的权力只有我有!
所以你问我时,我可以“王顾左右而言他”,我“有权保持沉默”,总之你没有
“知情权”;而我逼问你时,你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无中生有地
编造出我需要的任何“事实”,总之你没有“沉默权”。

  众所周知,在民主社会正好是反过来的:在民主社会中,即使是犯罪嫌疑人,
也有权保持沉默,而政府却没有沉默权;在民主社会中,每个公民都有知情权,
而政府却无权刺探任何公民的隐私--“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尼克松先生为了连
任美国总统而刺探政敌的隐私,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连第一个总统任期也
未任满就下了台,自称“马克思加秦始皇”的毛泽东先生认为这是滑中国之大稽
的咄咄怪事。

  二

  木言先生的贴子谈的是目前中文网络上为了逃避过滤和屏蔽而盛行的“网络
替代字”。

  为了避免过滤和屏蔽,中国网民目前主要采用两种方法。第一种也最常用的
是:不改变中文词汇本身,但在词汇的中间加上一些不影响阅读但可以避免过滤
和屏蔽的特殊符号,如“政治”变成“政^治”,“统治”变成“统#治”,
“黑暗”变成“黑*暗”,“大跃进”变成“大\跃\进”,“毛泽东”变成
“毛.泽.东”等--以上例子均取自木言文,但具体方法远不止这些,此处只
是例而言之,余可类推,无须穷举。严格说来这种方法不是替代,只是改变书写
形式,比如更常用的简单方法是在敏感字眼中加一个空格:把“文革”变成“文
 革”,这在视觉上毫无改变,只是字间距较大而已。这种方法相当于语言的化
装舞会:敏感字眼的正主儿并未失踪,只是为敏感字眼乔装打扮一番--斯大林
参加化装舞会与斯大林派替身出席舞会毕竟不是一回事。

  第二种方法确实属于“替代”,即用同音字、谐音字、会意字、缩略语替代
原字,如“法o功”变成了“发冷功”,“李洪志”变成了“李宏志”,“共产
党”变成了“伟光正”,“毛泽东”变成了“毛贼东”或“蝥贼东”,“傻屄”
变成了“傻逼”,甚至用非汉语的字母来替代,如“傻逼”又进一步变成了“傻
B”和“SB”,“法o功”变成了“FLG”--不难理解,法o功信徒是一定不会
采用这种方法的,而会采用第一种方法。我收到的许多法o功群抄邮件就都是如
此。这种方法相当于语言的戏剧表演:敏感字眼的正主儿并不直接出场,而由其
替身出场,但目的一般也能达到,正如劳伦斯·奥里弗作为哈姆雷特的替身在舞
台上念叨“生存还是毁灭”时,观众不认为说话的是劳伦斯·奥里弗,而认为说
话的就是哈姆雷特。

  以上两种方法,主要是网民为了避免过滤和屏蔽而采取的主动对策(这属于
“内科手术”),但并非所有的网民都愿意采取这种对策,而大多数中文网站又
不愿把未主动施行“内科手术”的所有文章都拒之门外--这会大大降低网站的
人气,于是有些网站设置了把敏感字眼自动转换成替代符号的软件(这属于“外
科手术”),如“鸡”、“操”、“逼”等所谓因粗俗而敏感的字眼一律变成了
“*”,于是“野鸡”变成了“野*”,“操你妈”变成了“*你妈”,“傻逼”
变成了“傻*”,但使用了这些字眼却不粗俗的词语也被殃及池鱼,于是“逼
迫”、“逼近”、“抢逼围”也变成了“*迫”、“*近”、“抢*围”。这些
字都是汉语常用字,电脑软件不加区别地一律加以转换后,读者未必能根据“转
换生成语法”(著名左派乔姆斯基一定想不到他的先进理论在天下独左的当代中
国有此妙用)加以还原,比如“*精”未必能还原成“鸡精”,“牛*”未必能
还原成“牛逼”,“曹*”未必能还原成“曹操”。

  其实粗俗并不是取消某些字眼存在合法性的正当理由,既然字典上有,这些
字就有权存在并在需要时被使用--即使“屄”、“屌”等字曾经长期不被“革
命时期”的字典收入,但只要这些词语活跃在人们的日常口语中,与之对应的文
字就有存在的理由。如果要在网络上禁止京骂的书写形式“傻屄”,必须先禁止
北京的大街小巷、公共场所随时可闻的京骂“傻屄”。只要人们在日常口语中使
用,文字就可以记录--为高雅而自发回避与用权力强行禁止是性质完全不同的
两码事。

  由作者主动施行内科手术后,版主可能不会删贴,而网管的屏蔽也会失效,
但当读者在搜索引擎中键入“法o功”时,“法\轮\功”、“发冷功”和
“FLG”也同样找不到。由版主不经作者同意即施行名为“过滤”的小手术后,
网站不会受到网管部门的“黄牌警告”,读者在该网站中固然能直接读到,但用
搜索引擎却无法找到--至于涉及敏感字眼和敏感话题却既未主动施行内科手术
而又未被施行“过滤”的文章,读者却或者无法用搜索引擎查到,或者查到了也
打不开,那就说明这篇文章被施行了名为“屏蔽”的大手术。总之,内外科手术
的共同效果都是,涉及敏感字眼和敏感话题的文章都被限制了广泛传播的可能。

  上文其实已经涉及到了过滤与屏蔽的区别:过滤是门诊性质的小型外科手术,
针对的仅仅是敏感字眼,也仅在可控范围内有效;而屏蔽是住院性质的大型外科
手术,针对的是所有敏感内容--在可控范围内就是直接“删贴”,在可控范围
之外因为无法直接删,于是只能“屏蔽”。

  过滤是一个筛子(这项工作由具体网站各自分管,官方用语叫“守土有
责”),它不扣押文章的大部分内容,但即使文章的大部分内容都“政治正确”,
它依然把文章中的敏感字眼全部摘除,掺入“*”之类的沙子,阅读这种贴子的
读者无论是莫名其妙还是完全读懂了,都承受了一次人格侮辱--它时刻提醒你,
自己是一个没有写作自由和阅读自由的臣民。即使你读到的文章传播了民主、自
由理念,你失去的还是比得到的更多:你虽然隐约知道了有极少数国人(比如文
章作者)正在积极争取民主、自由,但你更强烈地感受到绝大多数国人并没有积
极争取民主、自由,而是在消极等待民主、自由从天而降,所以他们全体弃权对
这种干涉天赋自由、亵渎神圣母语的粗暴过滤听之任之。

  屏蔽是一面巨大的屏幕(这项工作由网管部门全面负责,官方用语叫“舆论
导向”),虽然这面屏幕未必能遮蔽整个世界,但足以遮蔽你的电脑屏幕,那些
“政治不正确”的敏感内容你在搜索引擎中基本查不到,即使查到了也永远是
“该网页无法打开”。这时你感到的不仅是人格侮辱,因为只有人会受到人格侮
辱,臣民虽然是低一等的人,毕竟还算是人,但现在你意识到,你不仅没有写作
自由和阅读自由,你甚至没有阅读的权利,你已被置于动物般的非人处境。发明
和使用文字是人类脱离动物界的根本标志,在号称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在全
球进入互联网时代的二十一世纪,你依然是一个生活在前文明时代的中国式奴隶。

  实际上过滤是程度较低的屏蔽,而屏蔽是极端形式的过滤--把敏感的作者、
敏感的文章乃至敏感的所有声音全部过滤掉。过滤和屏蔽是与沙里淘金性质相反
的工作,沙里淘金为的是扔掉沙子,留下黄金,而文字过滤为的是掺入沙子,扔
掉黄金。如果你的文章里金子不多,那就享受较低等级的“过滤”待遇,让你的
烂文跻身于恒河沙数的网文沙漠里,做一粒不会发光的沙粒;如果你的文章含金
量太高,那就享受最高等级的“屏蔽”待遇,让你的大作掉进网络黑洞,把金子
的光芒全部吸收掉--这就是对敏感声音过滤和屏蔽了两千多年的中国最终成为
一盘散沙的原因,也是自先秦以来中国再也不曾有过思想的黄金时代的原因。

  木言先生说:“什么是‘网络替代字’?就是‘网络敏感字的变异体’,就是
为了通过网络审查而对‘网络敏感字’进行任意修饰处理的现象,是现代版的文
字‘避讳’方式。”我认为如果这是网站施行的“外科手术”,确实是一种现代避
讳,但如果是作者主动施行的“内科手术”,就未必一定是“避讳”,而更可能
是一种勇敢的犯禁。五代不倒翁冯道的书僮读《老子》开篇的“道可道,非常
道”,不得不用“不敢说”替代主人的名讳“道”,读做:“不敢说,可不敢说,
非常不敢说。”可见古代中国奴隶的避讳,确实是诚惶诚恐的“不敢说”。但当
代中国人如果真的不敢说,那就根本无须过滤和屏蔽的非常手段了。正因为当代
中国人尤其是当代中国网民不愿再做奴隶,所以他们非常敢说,在网上尤其敢说,
但网站版主却不敢不过滤,网管人士也不敢不屏蔽。事实上,不敢不过滤的大部
分网站版主和不敢不屏蔽的大部分网管人士,大多非常认同这些敏感字眼和敏感
内容,他们只是为了生存,出于可以理解的怯懦和软弱,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我接触过的诸多媒体从业人员无一例外。正因为深知正在从事过滤与屏蔽的绝大
多数国人都是被迫的、充满犯罪感的,而非自愿的、充满神圣感的,所以我对当
代中国病入膏肓的信息过敏不仅不悲观,反而很乐观,因为既然已经虚弱到了见
鬼的程度,说明它已行将就木、去死不远,只要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继续努力,中
文网络乃至整个中国文化彻底脱敏的日子很快就会到来。

  2003/7/7

(XYS2003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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